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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强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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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9-08-20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生命的强光
  叶廷芳
  去年5月,我打电话给昔日的北大恩师田德望教授,询问他《神曲》第三部《天国篇》译到什么地方了?田先生激动地回答:“快了,只剩下三十二行了!……”啊,谢天谢地,我好像在风浪中唯恐船靠不了岸,而今终于抓到了岸上的缆绳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所以有这种心情,不仅因为老人已逾“米寿”,翻译《神曲》已持续了十五年,耗去了他晚年的几乎全部心血;还因为长期遭受癌病的折磨和威胁,人们在钦佩老人顽强毅力的同时,也在担心随时的不测;那将不单是他本人的终生遗憾,也是整个外国文学翻译界的遗憾。
  《神曲》是最重要的世界文学名著之一,是被恩格斯誉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的意大利但丁的代表作。把这样一位时代“巨人”的智慧结晶如实翻译过来,是我国文化建设的一项不可或缺的任务,也是我国外国文学研究翻译界的一个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神曲》博大精深,要翻译谈何容易!这不仅是个语言问题,它有大量的典故和隐喻,既需要广博的知识,又需要高度的领悟能力;而知识又不仅涉及历史、文学和哲学,还涉及广泛的神学。不经过长期深入的研究是无法胜任的。美国学者葛兰坚为了书中一个典故注释就花了四万字的篇幅!因此,虽然本世纪以来我国曾有多人作了尝试,然而,所有译本都是因为未能将语言、知识、领悟等诸种要求造成“亲合力”,都给自己的译本留下明显的缺陷。故我国的有关领导人一直把这件事情挂在心上。八十年代初,在周扬同志担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期间,就曾希望当时的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冯至物色译者,认真重译《神曲》。而冯至先生心中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这就是田德望教授。他与田先生共事多年,深知田先生的人品和文品。先生不仅有三门外语———德语、意语和英语———的过硬功夫,而且有汉语的扎实功底,准确、流利的译笔以及丰富的知识。所以冯至立即决定:聘任田德望教授为外文所“特约研究员”,委托他专门从事《神曲》的翻译。这正符合田先生的心愿!翻译《神曲》可以说是他的久蓄之志,三十年代前期,当他还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当研究生,在读德语文学的同时,曾兴致勃勃地旁听一位英国王子用英文讲授《神曲》的课,他因此放弃了法文,自学起意大利文。毕业论文即是用英文写的《但丁〈神曲〉与弥尔顿的〈失乐园〉比较》,并因此获得意大利的奖学金,得以赴意深造。在佛罗伦萨大学哲学文学系,他继续攻读但丁,最后获得该系文学博士学位。1939年回国后,无论在浙江大学、武汉大学,还是解放后的北京大学,他都是以德语教授的身份任教,没有教意大利文的机会。而现在,他决心在摆脱了教学任务的晚年,安安心心地专攻《神曲》的翻译。恰好国家也有这个需要,岂不是正要过渡而船来?
  翻译古典文学的第一要素是选择和收集最可靠的原文版本以及可供参考的其他语种的译本。经过多年的研究和比较,他认定:由国际意大利文学学会会长勃兰卡教授亲自校勘的最新意大利文本、由西格尔腾用散文体翻译并以注释详尽著称的英文本和以韵文著称的德译本都是最佳版本。1983年,在收集齐了这几种版本之后,田德望教授翻译生涯中的“华彩乐章”———宏伟的《神曲》三部曲(《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国篇》)的翻译工程终于开始了!这是极艰难的苦事,但对于具有很高艺术鉴赏能力的这位译者来说,它又是一件无上的乐事。“但丁的语言本身并不艰涩,他的诗体是朴素的,他是以朴素见高雅。”田先生说,“遇到绝妙处,真好比但丁见到了他心中的美人贝雅特里奇。”“但也常遇到难处”,他认为,“最难的是有时感到他的表达太简练,叫你半天毫无主张。”“所以有时我好像在‘天堂’上,有时又仿佛跌落在‘地狱’里:‘甘’与‘苦’轮番交替。”但是,凡是读过已经出版的前二部即《地狱篇》和《炼狱篇》的人,都会毫不怀疑地得出结论:田先生经受的“苦”比他享受的“甘”要大得多!君不见,《地狱篇》的田译本近二十三万字,其中注释的文字就占了十六万字!第二部《炼狱篇》还要惊人:全书四十一万余字中,注释文字竟达三十四万之多,相当于正文的近五倍!有过一点翻译经验的人都知道,注释的过程就是查找资料、研究考证、运用知识、开启悟性、化解难点的过程,它比一般的研究工作还要艰辛,因为它是被动的。因此我真不知道,像田先生这样翻译的《神曲》,我们该称它为译本,还是学术著作?
  就这样,这部正文不过七万来汉字的《地狱篇》耗费了译者三年多的时间,至1986年10月方告竣。谈不上休整,1986孟冬,他又马不停蹄地投入《神曲》第二部即《炼狱篇》的翻译。这一部虽然篇幅比第一部还少一篇,共三十三篇,但它在田先生的心目中却是“重中之重”。他认为这一部是写人世间的生活的,人情味重,怨恨少,而忏悔多,所以他格外喜欢,一心要把它译得更隽永、晓畅。然而天不从人愿,早在1984年就已经虎视眈眈的病魔现在开始正面出击了;两腿间那一直被误诊为“湿疹”的溃疡,原来是一种癌病变。先生不得不住院治疗。谢谢上帝!三个月后病变被控制住了!田先生又满怀信心地投入翻译工作。鉴于他的身体和年龄,笔者建议他应集中精力先把正文译出来,因为这一工作别人是不能替代的,而注释,万不得已时,别人也能做。理性上他是接受的,实行起来就做不到。他过低估计了病魔的能量,事实上病魔并没有远退,出院不久,它又卷土重来。田先生不得不再次住院。这一回合,他又把病魔击退了。然而万没有想到,邪恶的病魔转而袭击了田师母。田先生对自己的病泰然自若,对妻子的病却心急如焚,眼看妻子因放疗而日见憔悴,他寝食难安。幸亏他俩有个贤淑而又富有爱心的女儿,又有一个能干的女婿,在这一对后辈人的照料下,经过治疗,田师母的病终于化险为夷。田先生这才重新安下心来,继续潜心于《天国篇》的翻译。但他遭受病魔这次间接的打击,比上两次直接打击还要大;加上年龄的因素,精力明显衰退,翻译速度减慢。于是,关心他的事业的同行和晚辈都纷纷劝他:先把正文译完再说!田先生终于接受了大家的建议,于是有本文开头就提及的告捷的喜悦。译完《天国篇》的正文后,他还坚持做了前六章的注释,从今年起才由意大利语专家吴淑美女士接替,年底可望交稿。
  田德望先生在生命的晚年,集聚了生命中的所有强光,以十六年的岁月向生命的极限发起了最后的冲刺,为自己的生命史谱写了最辉煌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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