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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壳蜗牛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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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9-10-15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五味谭

  去壳蜗牛
  舒婷
  去壳蜗牛,指的不是一道法国大菜,也不是刚挖掘出来的御膳或地方小吃。一个没有房子的中国人,无论多么显赫多么富有,就像去了壳的软体动物,内心充满不安全感。反过来说,只要够显赫够富有,有哪一个中国人不是早早置了房产,好好抛定了锚?甚至连小孙子的名下也设法弄了房子的。
  穷苦的中国人外出谋生,便开始一分钱一分钱地攒,攒够了,立刻挟资回家乡大兴土木。鼓浪屿美誉“万国建筑博览”,正是在南洋发迹的华侨们对故土的眷恋和贡献。他们既坚持父辈老传统,又吸收了所在国的文化,因此岛上的建筑综合了哥特式尖顶、维多利亚雕窗、罗马廊柱和中国飞檐。这些房子的主人们几乎都不再回来,留给远亲或旧属看管,甚至无限期地空置直到半坍,却永远别想叫他们出售。这是他们的祖屋,他们的根,他们精神和肉体眺望的终极。
  即使功成名就的知识分子也不能免俗。不少从福建贫瘠山区奋斗出来的名教授,家眷已悉数在繁华都市扎根,仍然不惜借贷(听过“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的民谣么?)在老家盖一座尽可能阔气的房子,了却心病,多半还为了荣宗耀祖。厦门大学海洋系有位教授,七十年代末获准赴香港继承遗产,明知终究要举家出国去的,一站稳脚跟,他立刻回晋江乡下“起大厝”。可是由于不通水电,白天老婆赤脚挽一藤篮衣服到河边捶打,晚上孩子在豪华客厅的油灯下读书,白瓷砖的厨房整天熬着猪食,偌大的庭院不植花木,种了葱蒜。这座红砖曲栏的小洋楼在四周破败的村居中,鹤立鸡群许多年,完全没有人居住。直到富得流油的后起之秀把破败的它掩没。
  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城里人的住房条件都很有限。我外祖父原有一栋三层小楼,公私合营主动退一层,“反右”再紧缩一层,“四清”腾出半层,文革时只余一间大房,隔成两半,外公外婆一隅,我和妹妹一间兼做饭厅。外婆总是祈祷:主啊,请把我召到你身边吧,趁我有房住的时候。
  得以分配宿舍的,再简陋再窄小,也算有个窝儿,一家人说不尽地庆幸。三代同居一室也不打紧。那时胖子少,个子也短,一张大床首尾插着睡三四个孩子,大人晚上还要演布袋戏哩。宿舍份额十分有限,租房也不是太难。我祖父在鼓浪屿租了一层华侨私房,面积近两百平方米,三十年里月月只交租金十元。现在这层楼虽陈旧不堪,租金已涨到三千不止。童年我们随父亲住漳州,也是租房,因此老是搬家,这房望那房好呗。以父亲一人工资,养我们兄妹三个和母亲,对付温饱绰绰有余,可见租金不会太贵。
  我插队回城,外婆果然如愿去了上帝身边。当时,父亲和哥哥住鼓浪屿祖母家客厅,我完全没有一张床的位置,暂时借住小叔叔的新房。小叔叔在江西工作,我很幸运在他探亲回来之前,进了厦门一家小工厂当学徒。由于运动不断,私房业主越来越感威胁,生怕被房改,情愿空房喂蚊子。父亲四处碰撞,终于租到厦门石顶巷一处小厢房。这座院落十分衰旧,我们租的两小间不过二十平方米,墙灰脱落,窗棂蛀毁,没有一块地砖是完整的。下雨天,屋里摆了大大小小的盆。房租贵得让父亲咬牙,其实每月不过五块钱,而且三个月一次付清。父亲以巨大的热忱,自己动手抹墙,补砖,添瓦,甚至在荒废的空园子里种了十分争气的芍药、月季和美人蕉。房东不能理解父亲的唯美主义,深恐父亲从此安营扎寨,三个月一到坚决收了房去。幸亏鼓浪屿的老房东同情父亲,就在祖母楼下,腾出一间宽敞、明亮的六角房,我真正有了一间十二平方米的闺房。最初半夜下雨,总是霍然惊醒,想想屋已不漏,不知多少宽怀。直到结婚。
  结婚以后寄居丈夫篱下,至今。
  丈夫住的是祖业,挺漂亮的一座小楼。从所有权看,更像集体宿舍。七十年代以后,大家千方百计出国去,我们留守,总还够住,便得过且过。香港回归,堂兄表弟们也到了退休年龄,纷纷准备叶落归根。房子原有他们一份合法权益,便轰隆隆装修,便呼儿带孙雇了保姆回来试住。鼎盛时,十四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抱着浴巾、衣服、香皂在门口排队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电表跳闸,水龙头断流,电视和音响包抄围剿。
  再打听租房行情,知道有了新事物叫“物业”。三居室的租金至少三千元,相当于我和丈夫两人的工资。想想从前,十块钱租整整一层楼儿孙满堂的美好时光吧。那时祖母天天喊贵,我哥哥学徒一转正,却也有三十三元工资呢。此时我才彻悟:没有自己房子的人,其心态就像无壳的蜗牛,在人世间的每一蠕动都感到危机四伏。蜗牛可以暂时钻进墙缝,而人类是永远不可能回到树上去的。上帝,如果你不能及时召我,请给我属于自己的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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