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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茫茫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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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9-10-22
第11版(作家文苑)
专栏:

  草原茫茫
  李舫
  久居都市,人的本能的意志和固有的生命力容易萎缩,锈住了的双手无力推开耳边的浮华和烦躁。徘徊于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的光影里,徜徉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间,跻身于形形色色沉默而搁置的面孔中,扑怀的寒意便席卷而来。天堂无疑是美好的,而人间的可爱却正在于它的有情有义有牵绊。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群朋友的鼓励和敦促下,我怀着最低的期望,不经意地走进了草原,一切便重新开始。
  仲夏的草原,天高气爽。阳光明亮,澄净,神秘,将远方重重叠叠的山巅炼化为一层又一层金光耀眼的轮廓。从地面喷涌上来的热浪,让这些金色的轮廓微微起伏。我们摇下车窗,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感受风的力量。风很硬,空灵而有力,清新中有些微的苦涩,把我们的衣衫吹得鼓荡起来。云却很平静,一朵一朵点缀在蓝天上,松松蓬蓬,像一大片一大片弹散的棉花。远山连绵起伏,像一大队扎缚得当的少年武士,更像一大队桀骜不驯的奔马。山的余势束成一道小溪,溪水奔流,波光潋滟,好似藏在草丛中的一面面形状各异的小镜子。鸟音踏水而来,宛如梦面上的浮雕,温润如玉,湛然无思。云朵在辽阔而寂静的大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低矮的沙蒿星星点点地分布,将阳光的影子固执地盘踞在自己的脚下;一队队洁白的羊群悠然漫步,在沙蒿间穿行,远远地,仿佛天地间冷冷对峙的残局,白方步步紧逼,黑方壁垒森严———在这一刹那,在这充满神奇的寂静之中,谁能说这片刻不就是永恒?谁能不领悟这巨大的空间中所蕴含的深厚的时间?所有的悲伤和困惑,就像一抹染色的轻烟,一撮破碎的残云,悠悠地飘远,淡淡地飘散。
  可是,生活毕竟只是一个暂时的承诺而不是永久的现实。不久以后的那一天,我发现,那种对生命本真的崇拜,那种源自生命本真的最纯粹、最素朴的美,却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譬如晨曦中的朝露。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空晴朗得让人心醉,草原的风在耳畔猎猎作响,野雏菊铺满了山坡。两个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将我们这些不明身份的人带进了他们的家里。那个小女孩,有七八岁吧,眼睛很大,很亮,温柔,清澈。她躲在妈妈的身后悄悄地观察我们,像一只机灵羞涩的小兔子。女主人用积满油垢的碗给我们倒上她刚刚熬制的奶茶。当时,我正在哄赶一只贪婪的苍蝇,并犹豫要不要接下来欣赏它刚刚视察过的奶酪。这时,我听见小女孩的妈妈用蒙古语喝斥她,原来她从箱子里偷偷拿出一件毛衣穿上。这是件粉红色的毛衣,不知道已经洗过多少次,袖口挂着磨破的线头,胸前绣上去的淡黄色的小花脱落了几朵。小女孩被她妈妈捉住,强行剥下漂亮的外衣,怯弱,无助。这是个让人永远无法忘记的下午,我几乎是突然惊叫了一声,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地一声碎了。我用双手捧住脸,泪落如雨。这是草原最炎热的天气,我们用报纸扇着风,并且恳求主人能否将蒙古包外的毡子拉起来,让帐篷里通一通风。
  我们在牧民家里耽搁了整个下午,看着太阳一寸寸地滑落,寂静的光辉由垂直到倾斜,到平铺,到不动声色地敛尽,赶在月亮升上来之前同主人告辞,准备在品尝了牧民艰苦的生活之后,赶赴下一顿丰盛的晚餐。小女孩再也没有露面。她的妈妈告诉我们,她的蒙语名字叫塔娜,翻译过来就是珍珠。我们无言地折回,猛然间,我开始有些怀疑,觉得我们一度精心筑造并坚信不移的某些价值观变得那么虚弱。草原的黄昏像海底失落的光,小女孩则是在海底失落的小人鱼。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岁月的蛰须从身后缠上来,让我难以呼吸。草原深处的灯光细弱而具有穿透力,月色如水,穿窗而过,映照我的无眠,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天空中星星冷漠而忧伤,千万鬼影明明灭灭,远山柔和的曲线和放在跳动的胸口上的手,教会我更多的东西。
  很多时候,人的命运是不能用尺度来衡量的,生命中的繁荣与衰败,平淡和离奇,大悲与大喜,用薄薄的几页纸怎么能够承载得起呢?此后的几天里,我们紧锣密鼓,加快行程。参观小草库伦,参观巴彦尔灯苏木的流沙治理,亲眼目睹牧民们风餐露宿、兀兀穷年,在荒凉的沙漠中所创造出来的奇迹。去年在冻土上播种下的固沙植物踏狼的种子已及人高,具有了湮没沙地的气势,开满葡萄串般惹人怜爱的紫花,灰鹄在草丛间飞起飞落,踏碎缕缕残阳,其壮美溢于言表;踏访辽文化遗址,感念契丹民族悠远、浑厚的性格;参加巴林右旗被搁浅了十七年的那达慕大会,在摔跤手嘹亮的出征歌中,在赛马场“嘚嘚”的马蹄声中,体味到了蒙古人民积健为雄,化浑茫为平淡的民族气魄,以及他们在豪放与淡泊的外表下所蕴藏的坚定的操守和卓越的见识;在松软的沙土深处掘出小鼠,看到它们那惯于在黑夜中行走的眼睛在遭遇光明时的惊慌失措;跟踪过在草场上悠然漫步的绵羊,感动于在汽车已抵到它们尾巴,它们仍胜似闲庭信步的坦然自若;目击了手把羊肉制作的全过程,震动于那些高雅的人类在面对弱小生命时的杀气腾腾,以及弱小生命在面对血刃时的无可奈何……每一次的震撼都无法形容。然而,无论在哪里行走,我却总感觉到有个影子追随着我,依附着我,拍打着我,提醒着我,让我魂不守舍。当地的老人建议道:不妨去查干沐伦河走一走吧!那河水很神奇,曾经治愈好多人的失魂落魄。
  告别巴林右旗前的最后一个深夜,我们来到查干沐伦河。夜已阑珊,草原寂静如洗。风梢梢过树,月苍苍照台。这条曾疯狂肆虐、斩岸湮溪的河水,此时温驯、孱弱、沉默。萤火虫停泊在水面的腐叶上,远远地漂来,打了个转,继续前进,照亮了好长的一段水路。宿鸟呜咽着,低低地掠过。夜晚在我们的脚步声中轰然作响,令我沸腾的思绪陡然生凉。岁月无敌,天曷言哉?天曷言哉?就在那一刻,不期然地,我找到了我童年的那颗星,好低,好沉,像一盏明亮的油灯,触手可及。我奇怪为什么几十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它。想到那些流逝的岁月,那些流逝的音容笑貌,我的心里充满了寂寂的哀伤,人生仿佛随之加重加厚了许多,不容我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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