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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灯前儿女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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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9-11-02
第11版(文化)
专栏:我读古诗文

  我的“灯前儿女诗”
  王焱
  清人龚自珍作有《三别好诗》。他说自己对吴梅村等三家诗文有着与众不同的“别好”,尽管他明知并非文章极品,但因这些诗文是幼年在慈母的帐外灯前习得的,所以毕生缠绵于心。诗中说:“莫从文体论高卑,生就灯前儿女诗。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很多人在心理上,其实都有过类似龚自珍这样的阅读经验,或者说都有自己的“灯前儿女诗”。不管文学史家如何立论,童年由母亲口授的诗文,我们总觉得是天下最好的诗文;对于这些俊语丽辞,我们也总是别有会心。
  记得孩提时代,恰逢母亲罹患心脏病病休在家,长夏无事,她便以一本《声律启蒙》为我发蒙。从背诵“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起始,每天放学归来,母亲在灯下课子,诵读古诗文就成了我每日额外的功课。每当看到我背诵得抑扬顿挫、琅琅上口时,她病恹的面容上就会绽开一缕笑意,那对我不啻最高的褒奖。母亲最后教读的恰恰就是以“声情沉烈,万玉哀鸣”称著的龚诗。不久,她病重住院,我诵读诗文的功课就此中断;再后,“文革”的风暴骤临,母亲也在浩劫中凄然长逝。母亲没有留下任何遗产。浩劫中屡经抄没的家,早已是四壁萧然。或许是咿唔日久,不免生情,只有幼年口授龚诗的那些清词丽句,时时在我的记忆中明灭浮现。每一吟诵,顿觉芬芳悱恻,齿颊生香,真个是“百忧之所窟,众香之所宅”。正是从这里起步,母亲让我在那个语言破碎、文化荒芜的年代里,能够不仅培育起对汉语文的敏感,对古典文化的挚爱,而且也从吟咏中得到性情的陶冶。
  古代诗文浩如渊海,随着年齿增长,阅读渐广,我知道,龚诗不如老杜沉郁苍凉,不如东坡豪迈洒脱……所以,梁启超曾病其“浅”,而章太炎则讥之为“媚”,连大词人王国维也不喜龚诗。可龚诗仍然是我的“别好”。
  处在由旧入新的时代,少年时就有文名的龚自珍,却不甘以此名世。他留意“朝章国故,世情民隐”,关心当世之务,向往的是王安石那样的改革家。另一方面,自珍又深于情,“哀亦过人,乐亦过人”。他崇尚澄明的童心,追求独立的个性,既没有道学先生的“大头巾气”,也未将自己的人格完全化成单纯的政治理性,能在名场生涯中保持真情与至性。自珍人格襟抱的这一特质,在他的诗文中化为“箫心”与“剑气”这两个奇瑰的意象。所谓剑气,象征着对诸如黎民疾苦、国家安危、民族荣枯这些公共事务的广泛关切。一方面,他呼吁变革维新,“高吟肺腑走风雷”;但另一方面,他也“宥情”,也“抱小”,“是仙是幻是温柔”,所谓“箫心”,意味着为个体的情感留下充分的空间。假使没有侠骨与剑气,即便吐属华丽,而气格终不免衰飒;倘若没有柔肠与箫心,虽然慷慨浏亮,却终不免流于粗豪。龚诗中,既有陆离的倚天长剑,也有幽喑的缠绵箫心。在他的“箫心”里,包罗万有,不但有“名理”,有“异梦”,也有“秀句”,有“春心”,更有屈骚庄鬼,朴学高文,酒蠹诗魔,九流百家。英雄之志略与情致之缠绵,在这里水乳交融。
  论古今诗词作手,文学史家常分为“豪放”、“婉约”两派。然而这一模式却无法应对龚诗那“变化从心,倏忽万匠,光景在目,欲捉已逝,无所不有,所过如扫”的诗风。自珍不同于倚红偎翠浅斟低唱的花间派。“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哀艳里包孕着雄奇。自古诗人伤春惜花,所在多有,可谁见过像《西郊落花歌》这样的吟唱:“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苍劲之中妩媚跃出,也并非专主豪放。他能在一篇之中,甚至一句之内,将豪放与婉约这两种看似对立的诗风融成一体,百炼钢一变而为绕指柔,形成了奇诡瑰丽的境界。
  “欲为平易近人诗,下笔情深不自持。”忧国情怀的郁结,透过哀艳深情的排遣,为龚诗提供了一种情感的张力。“怨去吹箫,狂来舞剑,两般消魂味。”剑气居前,箫声断后,哀艳在左,雄奇处右,让拥有博丽深邃才情的自珍,能在荆棘丛生的人生长旅中,鼓满了生命之帆前行。
  时代尽管演进,社会尽管变迁,但像诗人龚自珍那样哀艳中杂雄奇的人格气象,却是弥足珍惜的。读龚诗,足以让我们一洗粗豪与琐屑,避免理性的偏枯与人性的脱水。或许,这就是龚诗的优胜之处吧。半生中无论经历多少艰难,遭逢何种际遇,心底里总会不期然浮出与情境相应的几句龚诗来,仿佛是从童话的魔瓶里冒出的一缕魔烟,使我在刹那间变得精神丰沛,胸臆宁贴。
  如今我也到了“壮而独游”的年龄,可是只要一读龚诗,恍惚间仿佛就又回到了儿时,屋内一灯混茫,窗外雨声淅沥,我蜷依在母亲膝下,正在那里咿呀学诵:“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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