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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与唐宋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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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9-12-07
第11版(文化)
专栏:我读古诗文

  野孩子与唐宋诗
  杨义
  5岁放牛,奔跑在蓝天绿垄间,有时捉蚂蚱、摘野果,有时跟着姐姐上山打柴草、下海捕鱼虾。乡村孩子面对自然,连他们的心灵也是绿色的。这里蕴藏着中国智慧的非常巨大的、有待开发的潜力,绿色心灵渴望着丰沛的文化甘露。第一声唐音宋韵,是父亲给我带来的。那时父亲由乡村干部改业学医,因为家中孩子多,温饱难继。每晚他除了抄写和背诵《药性赋》、《汤头歌诀》之外,兴之所致,也常常吟哦几句《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声音是抑扬顿挫,滋味深蕴,古风十足的。一切是那么自得其乐,陶醉在古风朴朴的审美境界中。我和弟弟们搬来几张小凳,听着《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们看看刚洗过的脚上穿着的木屐,感到一股未曾体验过的亲切。至于村中没有杏树和花园围墙,只有围着木薯园的仙人掌黄花、虎刺梅红花,那也不管它了。
  这时我感到心地就像离村不远的白茫茫海滩,不知从何处漂来了一只鲜丽的贝壳。
  天长日久,父亲见我听他的吟哦,听得有些门路,就开始教我对对子。父亲常给七邻八舍写对联,书法在柳(公权)、赵(孟頫)之间,娟秀处内含骨力,对对子也就成了看家本领。课本是附在石印本《千家诗》后面的《笠翁对韵》,从“一东二冬三江四支”讲起,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令人初步感受到中国语言对仗中包含有虚实阴阳之妙。读着读着,我也乍起胆来,为乡邻写对联了。
  但我读唐宋诗,并不留心古人在对对子,倒觉得他们在写人生,写一种会开花的人生。就说你在为邻居写春联吧,猛然一声爆竹把你吓一跳,墨汁洒了一地,你会想起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样,爆竹就炸碎了时间隔阂,把古今人生瞬间沟通了。我有时也笑古人痴,比如苏东坡那首《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黄昏听父亲吟哦,再看看屋外树影的时隐时显,是能够领略这诗的本色美的。但我绝不会操起笤帚,去打扫那些重重叠叠的树影。我有时也羡慕古人的雅,比如读到赵师秀的《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晚间在池边小屋摆着棋局等朋友,也够惬意了。可惜下雨天,我还要伴着大人去放田水,或打着竹伞,端着煤油灯,走过几处村庄田畴,到学校上晚自修。说不准踩着滑溜溜的田埂,还会跌了个浑身泥泞。
  这些诗也许不够精深,谈起来未免贻笑大方。但它们亲切自然,通俗易晓,又朗朗上口,可以说在我的童年时代,半是代替了童谣。
  诗的启蒙,是在音乐和图画陪伴下进行的。音乐来自父亲古腔古调的吟哦,图画则来自上图下文的《千家诗》、《唐诗三百首》。“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署名杜牧的这首《清明》引起我注意,是由于上方图画绘有骑牛牧童,左手牵绳、右手遥指,牛头前面有一个方巾长衫者在问路。尽管我当牧童时,没有人向我打听过酒家何在,但读诗看图,似乎也有了这种经历。我后来读古诗文喜欢收集插图,并设计“图志”的写文学史形式,大概和童年的阅读趣味有关。
  图当然有“纸上图”和“心中图”的区别,心中图比纸上图更可贵。读唐玄宗的“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虽然上方有图,却引不起心头的感觉。读诗读出感觉,往往比读得一点知识更可贵,因为感觉能潜入你的生命之中。紧接着唐玄宗诗的是张九龄《望月怀远》,虽然上方找不到对应的图,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联,已在我心头绘出一幅图画。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都有这种点醒直觉、闪出画面的妙处。
  无纸上图、却有心上图的诗,还有一首杜甫的《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这幅图画至今还未在心头淡去,但久居城市,连麻雀也少见,又从哪里找来日日相伴的春水群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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