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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者清荫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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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9-12-18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长者清荫
  卞毓方
  短跑健儿的雄姿掠过电视屏幕,在书房卷起一股旋风。国际田联黄金大奖赛,男子四百米,人人的眼眶都盛开一朵金色的玫瑰。季羡林先生羡慕地盯着那些黑斑马、白斑马,恨不能也下场一比高低。倘若倒退七十年?他想。啊不,其实是我在想,是我在替先生想。拾起中断的思绪,我又回到梁实秋。也是在这间书房,也是在这样一个燠热的傍晚,谈天中,先生顺便提过当年的一桩公案:梁实秋和鲁迅之间的论战。前者时年二十五岁,后者时年四十七岁,一个是初生牛犊,一个是久经沙场的辣手。“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梁实秋因为这场恶战,留下终生不愈的创痛。晚年在台北,偶一提起,还耿耿于怀,未能恝然置之。他应该狠狠杀它一个回马枪的,因为鲁迅早已撒手西去。君子报仇,五十年不晚。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但是呢,不!梁实秋说起对手,竟然满怀敬意。“鲁迅的文章实在是写得好!”他曾向人慨叹,“老实讲,在左派阵营中还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才。”
  画面转为女子跳高,喜剧和悲剧轮番交替。大喜大悲,亦喜亦悲。瞬间沧桑,顷刻玄黄。最后的一跃必然是悲,冠军也得在一个新的高度上栽倒。悲中亦有喜,最惨的失败总预示着最接近的希望。您是否设想自己也是场上的一员,不知您将横杆定格在哪一个高度?思维之舵急转,突然想起了胡适。仍是在这间书房,不过季节为隆冬,时间为午前,因为有出版社约请先生为胡适全集作序,自然而然,话题便转向这位四十年代的北大校长。胡适也挨过鲁迅的批评,先生说,困窘不亚于梁实秋。1936年10月,鲁迅病逝。11月,苏雪林致信胡适,迫不及待地想煽动一场对鲁迅的围剿。苏女士满以为胡适恨鲁迅恨得咬牙切齿,笃定会出面助她一臂之力。错了。完全错了!胡适回信,对苏女士的偏激给予毫不客气的批评。胡适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并强调:“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
  画面又转为男子五千米。群雄相逐,脚跟翻飞。镜头锁定一群看台上的后生:一色的赤膊,花脸,前俯后仰,狂呼乱叫;跟着又锁定一个幼童:一边舞动彩旗,一边也学大人打出胜利的手势。倘若您也在看台上,起码也会年轻十岁。年轻多好。青春多好。须臾,镜头又转回跑道。第一方阵,全部是非洲雄狮。十来人,争先恐后地挤作一堆。直至半程而后,距离才渐次拉开,方显得骁者愈骁,勇者愈勇。瞬间蒙太奇,屏幕打出了梁漱溟。啊,不是电视画面,是我的大脑屏幕。地点是在隔壁的客厅,忘了是早春还是深秋,是午前抑或是午后,先生曾向我动情地描述过这位学林前辈。先生说,二十世纪的学人中,最让他钦佩且引为楷模的,就有梁漱溟。而梁一生最感动人的,首先是他的人品。梁漱溟和毛泽东是多年的至交,相互往来密切。1953年,因为农民问题,梁漱溟和毛泽东有了分歧。尔后,毛泽东公开点名批判梁漱溟,上纲上得很高,两人的友谊遂告结束。三十三年后,九十三岁的梁老回忆往事;这时,毛泽东已故世十年,梁老并没有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趁机为自己出气,反而诚恳地作出检讨。梁老说,当日,是他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毛泽东很为难。他更不应该伤了毛泽东的感情。如今,哲人其萎,大雅凋谢,“太息交游秋后叶,枝头曾见绿成荫”,他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寂寞……
  而今先生是否也感到深深的寂寞,因为他一位多年的老友,不久前驾鹤西去。他俩曾经相识相知,相驰相逐。毋庸讳言,在学术的某些领域,二老既有共识,又存歧见。而我,正是看中这后一个因素,才冒着炎炎酷暑,从城里跑来。我特别想知道先生对此公学问的评价,它涉及我的一篇文章的立论。这里有三分好奇,更多的则是尊重。先生阅水成川,阅人为世,德齿俱尊,一言九鼎,哪怕说一句话,一个词,对我常常有实质性的意义。比如我写鲁迅、周作人、胡适、郭沫若,都曾得到先生的点化。那天,当我在电话中说明意图,先生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答说:“一言难尽。”但是他没有拒绝我登门面谈,既然可以登门,窃想先生一定会有所指教。然而,我估计错了。从头到尾,关于某公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在讲。先生只是静静地听,既不插话,也不表态。唯一的声音,先生说,很多人谈到过同样的话题,他一律是无可奉告,答案应由他们自己去找。
  僵局,谈话难免陷入尴尬。我于是就随意打开电视,借以冲淡多少有点压抑的气氛。我不死心,总还想从先生的口中套出点什么。据我了解,先生是性情中人,平常很少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尤其当问题涉及学术上的是非正误。但是今天,先生却始终眸光似水,一澄到底,不杂半点尘埃。既然如此,先生,您为什么要让我大老远地跑来?在电话中一口拒绝岂不更好?有一刹那,我甚至起了埋怨。自从您那年为我的文集作序,不少人都把我当作您的弟子,甭管咱天分高低学问深浅,这师生的缘分毕竟是实在的。因此,难道看在师生面上,您就不能指拨一二,哪怕是暗示?
  最终,先生还是什么口风也没有露。沉默,当然本身就是表态,一种无须多说、不言自明的表态,但它极有分寸,起码不伤人,也不失长者的身份。我终于体悟:违心的话,先生不愿讲;在逝者的背后插上一刀,更为不屑。于是,先生便用一己清凉的沉默,熨贴灼热浮躁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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