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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窝猪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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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5-03-10
第3版()
专栏:

一窝猪娃
柳青
刚到初冬,榆树、柳树、槐树都还没落叶,陡然间下了场大雪。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枝稠叶密的树上,渐渐成了堆,压弯了大树的树枝和小树的树身。最后,许多茶碗粗细的树枝和树身,竟也负担不起雪堆的重压,终于接二连三咯喳咯喳折断了。
也许有人怀疑:自然界真有这样的怪现象吗?但这是一九五四年冬天终南山下平原上的景象。在路上和村里看见树木东倒西歪,折枝断干,虽然人们嘴里都说来年的小麦丰收有了把握,心里却总觉着有些惋惜。可是这场雪还没化了,连续三天两日的大风雪,又来了几场。这先前虽在数九天也是遍地麦苗绿的平原,现在整个都被很厚的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了。有几天,大风雪断绝了交通,封锁了村庄,有人顺手抛出扫炕的笤帚,追打溜进院里来觅食的野兔。
住在山海关外和内蒙草原的人们,是过惯这样的冬天的。他们有各种皮衣、毡靴、?鞡鞋;而且,他们不是收完秋就进山砍劈柴,便是会用早就晒干的牛粪块打火盆。但是住在从来不曾结过一层薄冰的镐河边的人们,却是在只能蔽风雨的稻草棚棚里,毫无准备地遭受着这严寒的突然袭击。多少女人们和孩子们的脸和手给冻坏了;老头们和老婆们拿被窝盖着腿脚坐在灶壁后面,整天怕下炕;牛在牛棚里哆嗦着,多少瘦弱的老牛倒下去了。……
一天黄昏,我在皇甫村三村参加罢光明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会,踏着镐河北岸大路上的积雪回家,忽听得背后有人喊叫着追赶我。我转过身,见是四村的胜利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王家斌,鼻子和口喷着三股白汽朝我跑来。到我跟前,他用袖口揩着红腾腾的额颅上冒汽的汗水,说:
“怎办呢?县上给区上打来电话,叫我明儿一早去,给青年团的建社骨干训练班做报告;可是社里实在走不脱。你能不能给县上打个电话,说我去不成?……”
我还以为胜利社也出了什么事,听了他的话,虽然他的样子很着急,我却释然放心了。我听家斌说过青年团县委约他给训练班做报告的事,也听他熬煎过社外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大,加重了他的负担;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在通往社会主义的路上,走在前边的人是理应向大伙讲讲他们是怎样走的,特别是在农村。……
我问他:“你怎么走不脱?”
他说:“社里喂的那个母猪,就在这两天下猪娃。你看天气这么硬,弄不好,猪娃是连一个也捞不住,都得冻死。”他转眼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雪盖的平原,叹了口气:“唉!碰这么巧?这窝猪娃可把我整住了………”
我口罩上面露着两只眼,盯着他不安的神情,忍不住笑。的确,一个人对某种事业专心到入迷的程度,他的说话和行动有时真能逗人笑。秋后,关于胜利社喂母猪下猪娃的事,家斌给我津津有味地说过无数遍,常常在和我谈着别的话时,也岔到这件事上去。新社员里有两户喂着母猪,他说服他们都把母猪投资到社里;可是一户说服了,另一户说什么也不干。按家斌的计划:社里的豆腐房要喂两个母猪,社员们不掏现钱就可以逮猪娃喂;猪娃大了,社员们喂不起了的时候,社里就可以不掏现钱喂大槽的壮猪;等到社里卖了肥猪,给社员们交壮猪钱,社员们给社里交猪娃钱。他说,这样一窝接着一窝,社里和社员们的猪圈里常听见猪哼哼的声音,社员们手头常有买油盐的零钱用,社里的猪粪也在不知不觉中积起了好多堆。………
现在,我笑着给他解释:他的计划好是好,可是社大了,他当这主任,该改变一下过去办小社时的作法了;还像过去那样大小事都由自己经手才放心,不行了。我要他把活安排好,把责任交给一定的人。
“你想想,就为社里的母猪要下猪娃,你就不能给全县的青年团的骨干分子去报告,这像个话吗?”
家斌听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他随即还是呆望着白皑皑的平原,叹着气,咂着嘴,一只粗大的手掌摸着耳朵后面的?项,作着难!
他伸手用粗糙的指头给我计算着:社里有三个人在县里办的会计训练班和青年团员训练班学习;两台豆腐磨子占去了六个人,一天做二十个豆腐,要十个人挑到镇上去卖;赶胶轮车的原来只要一个人跟车,现在路不好行动,得两个人;六个人到军队的营房里去担大粪,这是和其他农业社议定轮流的,少去人要吃亏;另外,还有两处马房和一槽壮猪,为了保护牲畜安全过冬,担土、起圈,都配了专人。
“眼下还只我是个活便人,”他最后愁楚地说:“我在社务会议上说了,这母猪下猪娃的事靠不住时辰,由我负责。并不是我不放心旁人……”
“难道你从几十户社员里就找不出一个人来,能替你照看一天母猪下猪娃的事吗?”
他沉思地说:“要找,也能找下;只是,至而今我们还没捉摸出个好办法,怎着才能把猪娃下活。我就这么掼下到县里去,心还在社里,怎能给人家报告好呢?……”
他愁楚地告诉我,他们研究了许多办法,都不行。譬如说,把母猪吆到稻草棚棚里下吧,人烧着热炕、盖着被窝,夜里还冻醒来,猪娃怎能受得了呢?譬如说,烧柴禾给猪娃烤火吧,这整个冬天要烧多少柴禾,这窝猪娃要多大成本呢?
他的忧愁引起了我的同情。我盯着他焦灼的神情,再也不觉得他好笑了。
我说:“这样的天气,万一……”
“不敢!”家斌坚决地说:“一窝猪娃事小,你说的,政治意义大。人家会说:‘胜利社好!胜利社的猪娃,一个也没活了!’……”
他说着,朝着镐河北岸高原的崖壁歪着头,表示这是他绝不能让它发生的事情。他对任何困难都不屈服的性格,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他决心把这第一个农业社永远保持在全区向社会主义前进的最前头。特别有趣的是:自从秋后总结时我说过农业社的庄稼增产或减产、牲畜兴旺或死亡,都是有政治意义的话以后,他开会讲话、批评人、和人谈话、商量事,开口闭口“政治意义”,常引起人们善意的笑。
我看他盯着高原的崖壁沉思,也作起难来。可是,过了一阵,我见他的眉毛突然松开了,脸上露出微笑,两眼也闪出了光来。
“有办法了,”他高兴地说:“甭打电话了,我明儿一早就到县上去!”
“什么办法呢?”
“过几天猪娃下活了,你就知道了。天太冻人,你快回你的家吧。”他说着,就匆匆忙忙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了。
几天以后,我在三村就听见人们到处谈论着一个笑话。王家斌把胜利社的母猪从镐河南岸的稻地里,吆到北岸高原崖跟,借赵老二的一个冬暖夏凉的窑洞里下了猪娃。因为没料到当天夜里就会下,没指定人住在那窑洞里,弄得下了十三个猪娃,被它们愚蠢的母亲压死了两个,活了十一个。而那个说服了多次都不愿把母猪投资到社里的社员雷恩让,他的母猪是在白天下的猪娃,下了十四个。雷恩让给刚下的湿淋淋的猪娃烤着火,他的老婆用大筐提着稻草,两口子忙了一整天,饿了一整天,到天黑时,一停止烤火,十四个猪娃就一个接着一个死得硬硬了……
人们不光谈论着胜利社这窝猪娃,还谈论着每天早晨,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天雪地里,胜利社的十个人一摆溜去卖豆腐,六个人一摆溜去挖大粪的浩浩荡荡的声势;谈论着胜利社的牲口在严寒中不仅没掉膘,因为喝着豆腐浆水,反而都冒膘了;谈论着区供销社因为路太坏叫不到胶轮车的时候,胜利社的胶轮车套上四个骡子,三个人赶车,给供销社拉货,保证了人民生活必需品的供应没有中断。………
“看人家胜利社的人走步多带劲吧!”
“多少人冻坏了手,还不挖粪就卖豆腐哩!”
“唉!甭说那些了。大风大雪里赶车多险乎呀!”
这些赞叹的声音,给人造成了一种鲜明的印象:劳动在胜利社的确已经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光荣的、豪迈的、英勇的事情了。我也没有想到:仅仅经过一年的生产和分配的成功,社员们劳动态度上就起了这样大的变化;我更没想到:年轻的王家斌只当了一年社主任,就能把一个扩大了的农业社料理得这样井井有序、生气勃勃。在秋收前扩社的时候,我还顾虑他办法不稠、考虑不细密、魄力不大,怕社大了他弄不好;而现在,许许多多的事实证明:他已经摸到一点领导的门路了。——每一个时期,他都会抓住最重要的或最困难的事情,由自己来承担!
人们赞扬着:在胜利社新的马房牲口刚合槽的时候,家斌在那马房里睡了多少夜觉,具体地教给还没有喂过大槽牲口的饲养员应该注意些什么。胜利社的豆腐房一开头赔钱,他整天在豆腐房里,和副业上的人手研究,提高了出豆腐的份量和质量,使镇上胜利社的豆腐摊前面,买主们排起队来。后来,他主持卖了余粮、还了贷款、和供销社订了春季副业的产销合同,他就把他的全部身心都贯注在买胶轮车上。他从西安买回来两个胶轮,搭车只能搭到离村十里的地方,他就自己挑着两个轮袋往回走。翻过了神禾塬,汗水就湿透了他的棉衣,到镐河北岸,他再也挑不动了。他把轮袋寄放在乡政府,有人很关切地要他回去派人来取,可是他歇了歇气,看了一阵,还是背了一个回去了。胶轮车在大雪纷飞中,在社里社外的全村人的目送下出了车,他的注意力就又集中到那个母猪的膨胀的大肚皮上了。……
不过,你能说这仅仅是办事的方法问题吗?不!这最主要的是一个共产党员——农民往社会主义去的引路人,全心全意为大伙办事的精神啊!
有一天,我抽空过河南岸到王家斌的家里去了。他的母亲和媳妇用被窝盖着腿脚,坐在稻草棚棚的炕上,守着他病了的五岁的女儿彩彩。这女孩在这样严寒的季节出麻疹,发高烧,白天黑夜喊叫着“爸爸!爸爸!”我一推门,小彩彩以为是她的爸爸回来了,又喊叫着爬了起来。当她发现不是她的爸爸时,眼泪一颗跟着一颗,从她那红苹果似的小脸蛋上,扑?扑?滚了下来,小嘴唇一抽一抽地哭了。
家斌的母亲叹口气告诉我,他不光白天不着家,黑夜不回来也有日子了。
家斌的媳妇李凤英苦笑地说:“我到这屋里这么些年,主任啥时也没今冬里能跑。你这阵听说他在那里,赶你到那里,他早到旁处去了。”
第二天傍黑,我偶然在皇甫村郭家十字碰到了家斌。他在那里等着胶轮车回来。他一开口,我大吃一惊,他的嗓子沙哑得简直像老猫叫唤了,似乎喉咙里堵塞了什么东西。
“你这是怎弄的?”
“咳嗽咳的。”他沙哑地说。
“怎会咳得这样厉害呢?”
“黑夜住的地方不对劲儿。”
“你住在哪里呢?”
他告诉我,他借住在郭家十字一家人的磨棚里。他在那里成夜地喂拉胶轮车的骡子。他解释:这一方面为了赶车的冻了一天,让他们回家去睡热炕,第二天天一亮好出车;另一方面,他一早一晚总要过河来喂社里的母猪,就索性住在河这岸来。他说咳嗽得厉害倒不完全因为天冷,他用稻糠打起一小堆火取暖,烟呛也有大关系。……
“你去看我们的猪娃不?”他带着胜利的骄傲问我。“你看,走吧!人一进去,跑得唿??的,可亲人哩!”
他那口气听起来,他对猪娃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啊!难道他还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小彩彩在麻疹的高烧中受着折磨吗?
实在说,我对猪娃的关心没对家斌的关心大。我问他:
“你们的胶轮车回来,骡子为什么不送到社里的马房里去喂呢?”
“一早一晚趟两回河,骡子腿上结冰溜子,受不住啊!”
“走!咱们看你住的地方去。”
我们到了他住的磨棚。没窗子,土墙上只有一个斗大的通风洞口。没门,只挂着一块稻草帘子。一边是一大摊垫好了干土的牲口粪,另一边是一小摊烧稻糠的灰烬。在这个角落里,铺着些稻草,上边掼着一个破棉袍,这就是他的宿处。我仰头看看,稻草棚棚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灰尘丝子。……
“同志,”我很不满意地说:“你太过分了吧?难道就没别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要爱护牲口,也要爱护人啊!”
家斌毫不为苦地笑着,沙嗓子说:“民国十八年冬里没今年冬里冻人,也差不多少。那阵我九岁,跟俺妈讨饭。先是睡在人家的大门道里,冻得着不住;后来睡在庙里,还是冻得不行。我们钻进人家烧砖瓦的窑里,不冻了;可是窑主人撵我们,我跟俺妈在雪地里哭。……”
他见我眼里漂起泪花,不再说下去了。我承认,我的感情太脆弱,经不起这样感动人的事刺激。我这个知识分子和家斌相处了一年,从他学到的太少了;他是这样地豪迈,说着他悲惨的童年时的事,好像说着旁人的事一样!
我们是我国第一批建设社会主义的人。历史赐予我们这样大的幸福,使我们亲眼看见无数座大建筑物从地面上冒起;通往拉萨的公路怎样修过世界屋脊,通往伊犁河畔的铁路怎样修过乌鞘岭,通往蒙古的铁路又怎样修过没水吃的草原,我们是从报上而不是从历史书上知道的。而且就在我们眼前,成百万成千万的农户带着各种复杂的感情,和几千年的生活方式永远告了别,谨小慎微地投入新的历史巨流,探索着新生活的奥秘!当我们想到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每一点成就,甚至于一个农业社的一窝猪娃这样一小点社会主义家底的积累,都是多么不容易的时候,从我们内心能不涌起对那些为社会主义而辛苦的人们的热爱吗?
一九五五年、二月五日,皇甫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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