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6阅读
  • 0回复

关山月更明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0-08-12
第6版(文学之页)
专栏:心香一瓣

  关山月更明
  刘白羽
  这电话来得太突然了,关山月离我们而去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痴痴地坐在沙发上,一言难发,我的心整个悲恸欲碎,只是反复地想着那两句话: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不久以前,他还在京举行梅花画展,开幕前一天晚9点多,他还到我这里来了,当时的形象还活生生闪在我的眼前。关老是一位谦虚、热情的长者,他每次到北京,都要到我这里来,这一次还像往常一样,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侃侃而谈,声音还是那么宏亮。我仔细观察,他的头发稀疏苍白多了,身子也显得有些瘦弱了,好像是衰老了些,不过他的精神矍铄,气宇轩昂,压倒了我一时的感觉,正如悬挂在墙上,他画的大幅墨梅那样苍劲有力,神魄飞扬,他画的梅花就是他自己。第二天上午,我为画展剪彩,哪里知道这一剪刀下去,竟是最后诀别了。黑夜,我从书房里拄着手杖走到客厅,望着关山月坐过的沙发,我一个人寂静地站在这里,仿佛这屋中还响着他的声音,关老!太伤心,太悲恸了。
  我们相识于同瞻敦煌圣殿之行。
  我得兰州军区派遣飞机之便,当时关山月、黎雄才也在兰州,也想去敦煌,刚好同行,我们分坐在这架指挥机军用地图长桌的两旁沙发上。关山月早年曾在夫人李秋璜陪伴下,在敦煌洞窟内,一盏青灯共度临摹之苦。飞机飞得很平稳,天上地下,一静无声,西北的天特别蓝,西北的云特别白,我是初度阳关,他则轻车熟路,他是一个明朗的人,坐在我身旁上下古今滔滔不绝,一下把我引入古老而又神圣的丝绸之路,使我回到古老的梦幻,我正随着一个驼群,行走沙漠之中,驼铃声响,诗意悠然,这都是关老所给予的。舍开飞机,关老鼓动我说:“必须看嘉峪关,这个古城堡,正是从东海蜿蜒而来的万里长城的西端,是历代王朝控制西域的要塞。”从此我们进入大戈壁,虽是秋日,却炎天如火,戈壁发热,太阳燃烧,到了敦煌城,又一片凉风飒飒。在这里除石窟雕塑、壁画外,关老又给了我一个令我又惊又喜的消息。一天吃晚饭,席间关、黎两位盛赞阳关之美。我自幼最喜“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出塞豪情,心向往之,谁知就在眼前,岂可失之交臂,第二天我就直奔阳关而去,果然一望无际的沙漠。一片是绿,一片是黄,一片是紫,天公造化,如一幅水彩画。我被公社人领上一个烽火台,他走到半路弯腰随手拾起一块黑块递给我说,“这是汉砖”。我们坐在鸣沙山上听他们二位娓娓清谈,流沙有声,夜深人静可传达到敦煌城里。我和关山月情谊之深,就因为它是大自然的熏陶,古艺术的沉醉所凝结的。关老不但是画家还是诗人,有如天籁,一见如故。
  我们两人都是人大代表,在开会休息时,总聚在一个小圆桌边,一杯清茶,谈上一阵。后来他每次到北京,夜晚都到我家来,我和汪琦热情地欢迎他,因为他总有新鲜事可说:他到西沙群岛了,到万峰耸立、小路难攀的张家界去了,他到美国尼亚加拉大瀑布去了……他八十几岁高龄,常常出此惊人之举,我听起来虽津津有味,但也为他担心,每次谈到惊险处,我总劝他:“适可而止吧!”他却微微得意地送给我一本这一回采风成果的画册,他十分幽默地说:“向你汇报呀!”这一句普通话,却深含着岭南派的主张。我和汪琦不但常常欣赏他的画册,而且爱听他海阔天空谈大自然,意理精髓谈大艺术。有一次临行,他仔细观察了悬在壁间他画的大幅墨梅,我说:“这是难得的珍品呀!”他哑然一笑说:“你当着我面说好话呀!”我跟他分辩:“你看你写得清楚是一九九○年元旦开笔之作,这不特别有纪念意义!”他看了一阵然后又幽默地说:“这幅画没有偷懒!”
  有一年到广州去,我和默涵相约到他家拜访,见到了李秋璜,她可真是热情好客的人。我们三人围在客厅沙发上闲谈,她一刻不停,一趟一趟走进走出,还一边随我们谈话中插上几句话,顷刻之间,茶几上摆满了广州的小食品。他们夫妇,同命运,共甘苦,情深如海,关山月的名片上总是印着关山月、李秋璜两个名字,天上人间,珠联璧合。关山月的家很宽阔、幽静,从客厅玻璃上望出去,院内一长排高耸空中的笔挺的树木,每一树身上都攀满碧萝,一天苍绿,使我怡然。不久,关老请我们上楼到他的画室,画室巨大空旷,他很满意他的画室,他说:“中国画家中怕还没有我这样大的画室。”三丈有余的画案上,展开正在画的山水长卷,山峰连绵不断,河水滔滔不绝,巨榕成林,木棉如火,正像他的每一幅画,真是大气魄、大手笔,展尽粤中气象。有朋自远方来,引起关老很高的兴趣,他举笔濡墨,在木棉枝头点出一些胭脂,我最爱木棉,今看他画木棉,一刹之间不觉逸兴遄飞。由于我盛赞树上繁茂的碧萝,李秋璜立刻动手折下一抱给我,这就是我书房窗上的满窗绿色。
  我与关老友谊所以如此之深,一个根深蒂固的缘故是我至爱岭南派,追求岭南派,它是有热带的奇丽的雄伟,浓郁色彩。有一次关老到我处来,我特意把我珍藏的岭南派创始人高剑父的一副对联挂在餐厅请他看:
  海啸长河远
  天包大地圆
  高剑父的大草,笔走龙蛇,狂飙飞扬,字与画同具岭南派特色。关老仰视了很久,点头称为珍品。我们聚首,谈岭南派艺术最多。
  高剑父为岭南派开山始祖,文如其人,气如其人,他是一个叱咤风云的革命家,又是一个锐意凌云的艺术家。这位黄花岗起义的英雄,督帅十万大军的都督,正如他自己所说:“兄弟追随总理作政治革命之后,就感到我国艺术实有革新之必要,因此吹起号角,大声疾呼,要艺术革命,欲创造一种中华民国的现代国画。”这说明岭南派是革命派。高剑父还说:“虽以造化为师,仍以直觉自取舍、变化,由心灵锻炼一番,表现而出,作品里才有我的生命与我的灵魂!”高剑父的伟大处正在于他树立了岭南派的美学观,艺术革新的美学观,概括一句就是:“笔墨当随时代。”至关山月变法,岭南派又可为之一新,形成了新的高峰。关山月说:“画的尽管是亘古不变的名山大川,但表现出来的都是画家今天的感受,描绘的对象虽然是传统的翎毛、花卉,但反映出来都应是清新振拔时代气象和生活情趣。”关山月与傅抱石合作而成的《江山如此多娇》,这上面并没有什么革命点缀,只是一片茫茫大宇宙,上面悬着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但是豪放的笔法,鲜亮的色彩,宏大的气势,生动而活脱脱地画出了新中国的神魄,太阳照了亿万斯年,只有这一颗太阳才是社会主义的太阳,这才是新时代的艺术,新时代的美。我很喜爱他的梅花,老干苍劲如铁,如山岩悬空,横枝如利剑横飞,我真喜爱他的梅花干,一笔一团浓浓黑墨,一笔是苍苍枯墨,其强劲攀着长天。他有两颗图章,一为“古人师谁”。一为“从生活中来”。在关山月手下,岭南派有了大前进,有了大发展,又是一番创新。何以状关山月艺术?苏洵论韩愈文章:“如长江大河,深浩流转,鱼蛙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藐视。”正足以说明岭南派艺术气象万千,雄健浑厚的风格特色。
  真是难料,一场凄惨的悲剧几乎同时落在我们两人身上。1993年11月26日,李秋璜神归天宇,1994年2月8日,汪琦舍我而去,老年丧偶之哀,情亲难舍之苦,我们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也!那一年我们没有通信,没有见面,是呀!怎么会面?既不能掩面对泣,也无法谈笑风生,不如不见,不如沉默,把感情深深沉淀在心底。有一次他的女儿关怡给我寄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是香港《大公报》一张专页,我一看惊讶地说:“呵!真险呀!他怎么跑到那儿去了?!”关老坐在壶口边高耸云天的悬岩上,凝视猛烈汹涌的黄河瀑布在写生。显然是告诉我关老壮志依然。后来我连年生病住院,真感谢关老,他竟两次到病房来看我,两人相约,终生不二,谨守忠贞。
  他送我画,我无以酬报,刚好《心灵的历程》出书,我送他一部,那样近百万字的书,我不是想请他看的,只不过留个纪念而已,不料老人十分认真,竟完全看了,给我一信:
  刘白羽同志,别后时在念中!怪我久疏问候,请多多见谅!
  我近来因视力衰退,读书看报很费力,你的大作《心灵的历程》是一本最好的近代革命史,我一鼓气在读,到今天才算草草读完,我虽然没有你一生丰富的经历,由于我们是同时代人,所以读起来很亲切,很受感动,很受鼓舞!
  从文集的序文和年表里得知你1916年出生,今年是八十岁大寿。现寄上《心灵的历程》读后感赋七律一首,楹联一副,不惴冒昧地寄上留念,聊表一点心意。如能将拙作见诸报端,则更能表达我对你的敬意!如方便的话,敬请你就近安排发表是盼,谨此顺致撰安。
  刘白羽著《心灵的历程》读后有感赋此:
  刘翁身世识秋冬,石上寒梅雪里红;
  走西奔东烽火线,出南入北死生中;
  革命征途光明史,人生正道造化功;
  大地回春谁主宰?心灵经历鼓雄风。
  以后他每来北京,夜晚总到我这里来谈谈,一直到今年梅花展前夜,还到我这里来,谁知这竟是最后一别了,我在悲哀痛苦之下,写了一封唁电给关怡:
  惊悉关老仙逝,悲恸万分,苍天有情,我心泣血,谨将悼念之哀,敬献关老灵前,关老为民族之精英,艺苑之灵魂,贡献博大,永垂千古。
  这些天,我的心灵无法平静,我将最后来我这里的那晚他赠我的梅花巨册《天香赞》放在书案,一页一页翻着看,那一幅《俏不争春》满纸亿万点红梅,郁郁葱葱,生气勃勃,那不是关山月铁骨铮铮,热血沸腾还活生生立在我的面前?有一晚我又看梅花巨册,情谊怡然,心情坦然,万籁一空,宇宙一净,我踱到窗前,仰头看见一轮明月,我想关山月留下的万卷丹青,不就如同这个月亮,普照着大河上下,长城内外,整个中华的天空大地,关山之月不是更加明亮了吗?
刘白羽(左)与关山月(右)(附图片)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