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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华君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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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0-01-22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

  品味华君武
  杨林林
  采访华君武先生是在他的书房里进行的。
  实话说,他的书房比我想象的小得多,更比我想象的简朴得多。靠右手墙边,并排放着三个书柜;书柜前摆了套藤编的沙发、茶几;在靠北的窗旁,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写字台,他坐的大靠椅也是藤子的。
  华老在书房里的穿着也很出我意料:在他那件很普通的浅灰色羊绒衫袖子上,各套了一个袖套,那上面隐约可见斑斑点点的墨迹———华老画漫画常用毛笔。此等装束在十多年前还很普遍,而现在已是很少见到了。
  哦,这就是他的“工作服”?我不禁飞快地想象着他日日穿着这身工作服伏案作画的样子,脑中竟浮现出许多穿着工作服的忙碌工人。实际上,他这身装束和他书房的风格刚好浑然一体,两者都充溢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一股不为世俗所动所累的自信、自在,一派自得其乐的沉醉、祥和。
  这一切,恰如他笔下的漫画:拙朴,简约!
  这一切,好让人品味哟!
  从“萨巴乔”到齐白石
  “你想采访什么呢?”华老曾在电话中不屈不挠地“审”过我。因为他不喜欢重复,不愿意自己老像个“老留声机”中的“老唱片”那样,一遍一遍地“放”老一套。于是,话题从一个比较时髦的关于“创新能力的形成和培养”问题开始。哪知说着说着,就谈到他是如何在六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苦苦摸索出现在这种既受社会欢迎、又有个人特色的漫画风格上来。
  “你看,又说回来了。”他笑了。
  他老老实实地说,最初在上海学漫画,他主要是模仿一个叫“萨巴乔”的外国人,因为那时上海的英文报《字林西报》经常发表萨氏的国际时事漫画。他当时觉得,萨氏漫画的线条流利、造型准确、夸张得体,笔下无论英国人、日本人、中国人,都画得那么神形毕露、令人叹服。倾倒之余,他不禁连萨氏的签名都要模仿———谈到此,华老连忙跟上句“现在想起来,觉得很脸红”———我发现,在他以往多年的各种报告、讲话中,凡是谈到这一段,总要跟上“汗颜”、“脸红”之类的话。其实这算什么呢?多数学画的人,刚上手时都少不了模仿。况且青年华君武很快就发现,模仿没有出路,形不成自己的东西。没过两三年,他就从萨氏的画法中“突围”,还真创造出了“画大场面”的路子,“每张漫画上都画好多人”,比如观看足球赛的观众群和“一二·九运动”大场面,这一招果然奏效,没多久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上海“还真画出一点小名气”。
  哪想正得意时,抗战爆发了。像所有的进步青年那样,青年华君武投奔了延安。在“桥儿沟”畔“鲁艺”的日子里,他跟同伴们举办过“漫画展”,把各自的漫画别在一张大布上往河边树上一挂,就静静地闪在一旁观阵。他以为这该算是为工农兵服务了。谁知农民兄弟对他的漫画连看都不看就走过去了。这个不小的刺激使他懂了,“洋味儿”的作品在延安“吃不开”。于是他痛下决心,开始了画风的第二次“突围”。
  往哪儿突呢?向群众学习,这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来的。华君武到底是个有心人,很快就想到去拜访一位叫孔厥的鲁艺同学,那人有个小本儿,上面记的全是百姓语言,所以作品颇受群众欢迎。华君武不看不要紧,一看就被小本上记的民间成语、歇后语迷住了,什么“过河拆桥”啦、“黄鼠狼给鸡拜年”啦、“死猪不怕开水烫”啦,多生动!
  就在抗战胜利后被派往《东北日报》工作的日子里,这些简洁、传神的民间俚语,纷纷走进了华君武的政治时事漫画,使他的漫画富有了强烈的人民性而大受欢迎,也更激发了他的艺术灵感。“我在东北那一段时间的有些漫画被收进了部队的教材,这一点在刘白羽同志的书里也提到过。”说这话时,华老脸上现出一种莫大的欣慰。
  解放后华君武进了北京。那时,苏联的漫画也进来了,人家画中表现出的素描功底很深,使“没这个本钱”的华老颇觉“自惭形秽”。其实,他当时凭着天赋和勤奋自学成才,也已在中国画出了一片天下。但他还是很想补一补基本功的缺欠,再说,也抵挡不住那会儿的“一面倒”,于是又模仿了一阵苏联人。结果,“搞得自己的漫画不土不洋。一位波兰画家来华访问时,毫不客气地跟我说,你的画不如前一段好了”。这使华君武好不震动,赶忙再一次试图“突围”。后来,他先后去《人民日报》、文化部艺术局、中国美术家协会工作,接触到大批国画家及其作品,对国画之精髓也就越发心领神会了。其中,他对国画的“熔诗书画为一炉”这个重要特征和齐白石国画中那“意境”与“空白”的妙用,尤为倾倒。
  就这样,经过二十多年一轮又一轮的突围,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的否定、修整、充实和创新,特别是经过对齐白石一些国画手法的琢磨和借鉴,华君武先生最终形成了为大家所熟悉喜爱的既有中国气派又融汇了洋画营养和个人性格、情趣与修养特色的风格:雅拙。
  故此,对于画家韦启美评价他是“漫画家中的齐白石”,华老心里很高兴。
  “画错了的”与“画对了的”
  华老曾请人刻了一方闲章,上有“大愚若智”四个字。他特别对我强调:不是“大智若愚”,而是相反。显然,这是讽刺自作聪明的愚人的。
  这讽刺的锋芒对着谁?他自己!
  为什么?批判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警示自己永远别忘曾画错了的漫画,别再犯同类的错误。
  我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问华老,那闲章可否给我一看。他很痛快地站了起来,慢慢绕过写字台,到对面的小书架上拿给了我。
  我又问,是否可以印在他送给我的《漫画漫话》一书上?他又毫不迟疑,翻开了书,非常认真地在扉页上结结实实印了个鲜红鲜红的“大愚若智”。接着,用一种低沉甚至痛苦的语调、神情严峻地说:“反右的时候,我画过一些错误的漫画,在报上讽刺过胡风、浦熙修这样一些被冤枉的同志。我画错了,伤害了本来不该伤害的人。”
  啊,反右……那是一场怎样厉害的政治风暴?那时我虽很小,但谁不知道那是一场任何个人都阻挡不住的狂飙?我很想为华老开脱:“反右确实整错了不少人,但那又不是你造成的。”
  “不是我造成的不假,但我当时是跟了的。无非是想表现表现自己的积极、进步,应该说是有私心的。好像很聪明,其实很蠢!所以我说,自己那一段就是大愚若智。”
  我哑然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种对华老从未有过的深深敬重顿时从心底升起。后来我从他的《漫画漫话》一书中看到,他在一次讲话中曾明确提出过:“一个漫画家不但要批评别人,也要批评自己。”他没有食言。不过说实话,我若不是亲眼看到了这枚闲章和他批评自己时候的冷峻神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对自己的批评竟会如此毫不留情。
  华老告诉我,当时曾有一位上层人物让秘书打电话给他,夸他那张讽刺浦熙修的漫画“画得好”。然而《人民日报》社的领导也转告他说,邓小平同志说了,请他以后不要再画这种漫画了。可为了这,华老专门刻了枚“大愚若智”的闲章。华老严于律己的风格由此可见一斑!
  扬长避短的专家
  对自己漫画中的弱点,华君武先生“心里明镜儿似的”不算,嘴上还要经常说。“我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他在多次讲话中都提到这一点。值得琢磨的是,绘画基本功明显欠缺的华老,何以能铸就今天这样的名气?
  “一个呢,可能跟我在延安工作过有关系。”他说。
  “第二个呢,我恐怕还是能够团结大多数同志的吧?”的确。这一点,从他跟叶浅予、丰子恺、李可染、黄胄、丁聪等一大批新中国顶级画家的友谊以及跟《人民日报》、《经济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天津日报》、《大连日报》等一大批国内有影响报刊的长期合作中,均可见其端倪。
  “第三呢,我总还算是有点功劳吧?”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至少我还创造了一个蒋介石的漫画形象,而且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对对对,太阳穴上贴着膏药的那个!”我抢着说。后来,我在仔细研读《漫画漫话》一书中看到了华老掰开揉碎地谈有关心得,那才有趣:“这个漫画形象的蒋介石,穿着一身美国大兵服装,那时蒋就是靠美国援助才有力量打内战的。蒋的生理特征是光头,老百姓都骂他蒋光头。他是高颧骨、小胡子,眼窝是凹进去的。我除了刻画、夸张这些特征之外,还在他额头上画了块小小的、四方形的黑色膏药,旧上海许多男女流氓常贴这种膏药,蒋本来就是个青帮流氓、窃国大盗……所以人们都感到这很像他。”华老这段心得,再妙不过地揭示了所有“漫画上品”的真谛:“神似”。
  而这,恰是华老漫画的一大长项。
  “另外,我比较‘爱管闲事’。”华老说。
  可不是么?与其他绘画品种相比,漫画最大的“品格”就是跟社会跟人民群众的思想情绪密切相关。很难想象,一个对社会生活漠不关心的人,能画出什么让人爱看的漫画来。而华老正是抓住自己痛恨、群众也厌烦的事儿,创作出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漫画。为飨读者,这里仅举几例:
  “到底谁吃谁?”:针对的是海鲜价格太贵。画中有只大螃蟹夹起了一个人,正要往嘴里送。
  “猪八戒败阵”:讽刺的是假冒伪劣商品。画中的八戒所以败阵,就因没想到连他用的钉耙也有假冒伪劣的。
  “笑林广告(之六)”更逗,讽刺的是一些商家动辄拿“洋”、“古”蒙人,就连麻绳店也标榜所卖是“崇祯(上吊用的)宫廷麻绳”。这画好生辛辣!
  让我备感敬佩的是,华老对自己最大的长处也“门儿清”得一塌糊涂———在这一点上,他那幅《自画像》简直达到了绝妙境界:“有家报纸叫我画一幅自画像给他们。我是画不了素描的嘛,当然也就画不了自画像。怎么办?只好画了一个人,双手紧紧地把脸捂住。”
  哈哈哈!这幅漫画可真是让人乐不可支。我不禁在心中一通儿叫好:华老的想象力和机智、幽默,“端的厉害”呀!真是亏他想得出……
  “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扬长避短”,华老略显得意地说。
  一个能像华老这样清醒、准确地对待自身的长处、弱点、错误和成绩的人,还会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而“想得开”加上“自得其乐”,不是胜过一切的“长寿秘方”么?所以,华老现在虽说是“退下来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失落感,反觉可以随心所欲地“画我的漫画”了。他由衷地庆幸:“这下我可是交了好运了!”因为从此,他完全不用“去开不想开的会了”,再也无须去“听套话、说套话了”;因为他讨厌“套话”、讨厌“套画”、讨厌“无事忙”、讨厌所有无谓的应酬、讨厌各种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像什么“名人录”之类)。而这些,通通都随着他从领导岗位的“撤退”而离他远去了。他可以安心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舒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懂了:这就是八十四岁高龄的华老越活越潇洒、越活越神气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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