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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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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0-02-26
第8版(周末副刊)
专栏:

  泥土恋
  刘水清
  人,是用泥土造成的,确切地说是用家乡的泥土造成的。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如果连根拔出来,移植到别的地方,不管那里的土壤多么肥沃,总是寄生的,总活得不够痛快。而不管你的家乡多么贫穷,土地多么硗薄,但每寸土地都印着你赤裸的童年,每条小河都闪着你童年的顽皮。还有那胖胖的满月,楚楚的星星,都特别大,特别亮;仿佛总是挂在家乡的老檐头上,摇曳生辉。
  我的三舅打十几岁离开故园到1980年才从美国回来初次探亲,其间两脚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一直飘在空中。可当他风尘仆仆、西装革履,扑通一声跪在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时,他眼泪滂沱了,用双颊紧紧贴着芳香的大地,将耳朵亲昵地贴在土壤上,聆听着大地心脏的跳动,听一听种子的嫩芽突破外壳,顶开地面的声音。这一下子让我想起当年郭沫若从日本归来时,用同样一双游子的赤诚双臂,拥抱大地,终于响亮地喊出:大地,母亲!
  当晚三舅告诉我们,三年前的春天,他生了一场大病,用尽各种西药调理无济于事。医生根据他的神情判断,说患的是一种顽固的思乡症,需回乡调养。可身在异邦,乡关何处?遥望神州大陆,航道的坚冰尚未打破。三舅只好取道去了台湾的日月潭,与蛰居那里的四舅会晤。那里是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那甜甜袅袅的乡音,媚媚软软的山水,亲切撩人。尽管当时三舅的英文说得比中文还棒,但一经这温馨古典的汉语浸润,他那久治不愈的“沉疴”立刻好了一半。在日月潭,他用录音机捕捉过风的口哨和水的轻喟,清越如法国号的蝉嘶和短捷像横笛的虫鸣。他将这些自然的声音统统收进了一卷带中,不加剪辑就播放出来,竟然是一首美妙绝伦的音乐诗。它的旋律比莫扎特、贝多芬、肖邦更音乐,它的意境比陶渊明的诗更田园,它的色彩比张大千的画更乡土。三年过去了,那场病已经忘怀,但这匣清丽的音乐就像从家园剪来的一枝绿、割下的一缕云,历久弥新。用三舅的话说,再好的欧风美雨是他们的,我的家乡,我的田园,我的山水,在陶渊明那里,在苏子的赋里,在《诗经》的韵里。
  由台返美,随着年事日高,他这种浓浓的乡思斩不断、理还乱。他说,自离开故乡的田园,再也没有吃过一顿新鲜的菜蔬,虽然那只是山肴野蔌、粗茶淡饭,但却是由自己的菜园摘下来的,水淋淋地摘下来的。菜园老农拙笨而费力地用辘轳打水的情景,与缠绵咿呀的水车声,以及灶下燃烧着的木柴的毕剥声,与锅中爆出的菜根香味,都一如一层层加厚的家书逐渐加重了三舅的思乡病。有段时间,头一触枕,耳畔就是故园麻雀的啁啾,梁前双燕的呢喃,深巷寒夜的犬吠,还有林间细细的叶语,山顶澎湃的松涛。梦里尽是馒头状的祖坟,和着那萧瑟的风鸣……祖先等着他回家上坟。归心似箭。
  我的三舅妈是美国人,第一次与三舅回乡时,她因害怕乡路泥泞,竟然连车都未下;只是隔着玻璃瞅了瞅。但三舅不怕,他踩上这吱吱响的泥土,分外惬意,就像一个三岁孩童一样乐不可支。时值清明,善解人意的春雨,似乎为了配合扫墓人的情绪,像牛毛一样飘飘然,洒洒然,比喷雾器喷出来的水雾还细,还匀,还轻。大自然虽在缠绵的春雨中显得更葱茏更清隽,但却苦了路上的行人。在吃足了雨水的泥路上,一步一滑。所谓“春雨如膏”决非夸张的形容词,路上的行人焉能不断魂呢?三舅那笔挺的裤脚溅满春泥,头发也淋上了烟雨。在祖先的坟前,他又不顾我们的劝阻,连连磕了两腿黄泥。他说,这太好了,他要带着这些春泥回美国去。
  从此,三舅每年“春雨绵绵动乡愁”的时候,他就“似曾相识燕归来”。作为我国几所大学的兼职教授,他频繁地穿梭于中美两国,把友谊的彩桥架设在两个半球。
  澳门回归之夜,他给家里打来足有一个小时的长途电话,话语之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他告诉我们,春节他会携同台湾的四舅一同回归故园,与我们阖家团圆,共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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