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7阅读
  • 0回复

不可碰不可输的是“中国”!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0-06-17
第7版(人物纪实)
专栏:大地之子征文

  不可碰不可输的是“中国”!
  卞毓方
  隔岸相望,在柏杨、梁实秋之外,我比较关注的台湾散文作家,按照年龄排序,分别是王鼎钧、余光中和张晓风。
  王鼎钧不同于柏杨的椎心泣血,也不同于梁实秋的欲说还休。他刚到台湾时才二十出头,被一阵狂飙裹挟着,走啊走,走啊走,“风打头雨打脸,走得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阳内出血,驼掌变薄”;“那些里程、那些里程呀,连接起来比赤道还长,可是没发现好望角,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汽车也得了心绞痛”。经历如此这般的艰苦跋涉,他肯定太累、太累,更要命的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在我眼前,中国是一幅画,我在寻思我怎么从画中掉出来。”不是跳伞,也不是新潮的蹦极,而是像脱离轨道的流星,被惯力甩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沉郁顿挫,苍凉老辣,这就是王鼎钧,凛然令人想起周鼎汉碑。我猜想他必定清癯枯劲,像深秋原野一棵怒爪攫空的老树,离开大陆固然身不由己,活在孤岛更是生不逢时,七跌八撞,遍体鳞伤,拼命死走,唯恐走死,因为愤悱,所以寡合,于是出走,终于旅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万里外寂寞乡落日楼头孤鸿声里更加想念他的杨柳依依桃花灼灼的中国,禁不住抚膺长叹: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
  余光中比之王鼎钧又要年轻一岁,赴台时还只是个看云做梦的“五陵少年”,道路也远比前者平坦,先大学后助教后放洋后教授直至出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余光中近年在大陆的名头越来越响,主要得力于他的散文。我曾经遴选过,认真遴选过,余氏散文中最好的篇什,应属于那种“登高大招”的吟啸。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庄周。浩歌“逍遥游”是因为身陷蕞尔小岛,而后又被“文化充军”去邈渺的异域。旧大陆日隐,新大陆日显,他乡易生白发,回首不见青山。可爱的是故国的青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异乡人的华发不能长保其不白。于是,在一种击鼓吹箫、三啸长招的亢奋下,他独立残照,一任纽约高处的风,把自己塑成“一块飞不起的望乡石,石颜朝西,上面镌刻的,不是拉丁的格言,不是希伯莱的经典,是一种东方的象形文字,隐隐约约要诉说一些伟大的美的什么”;或一任时间那无情物在他的胸腔燃烧,“为了痛苦地欢欣地热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时间的巨火,火焰向上,挟我的长发挟我如翼的长发而飞腾。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
  三人中最年轻的当数张晓风,她生于1941年,去台湾时只有七八岁。七八岁是一个什么概念?等等,且让我在此当一回文抄公,先转述张晓风说过的一个故事:喏,时间为若干年前,地点为巴黎的一家咖啡馆,一位在法国专攻东方情调油画的中国画家,经人介绍,与当时一位大红大紫的画界评论权威见面。彼此落座,略事寒暄,画家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画卷,恭请对方品题。没想到评论家霍地按住他的手,说:
  “别急,我先问两个问题———第一,你几岁出国?第二,你在巴黎待了几年?”
  “我十九岁出国,在巴黎待了九年。”画家颇为自得。
  “唔,这个么,如果是这样,画就不必打开了,我根本就用不着看。”评论家面露微笑,那口气,却坚决得不留一点余地。”这是因为,你十九岁就出来了,那时毕竟年轻,还不懂得什么叫中国。在巴黎九年,也嫌太短,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西方。”
  晴天霹雳。发聋振聩。不仅年轻的画家被当场震慑,就是我,隔着时空这两道山高水阔的屏障,也仿佛听到当头一声棒喝。是呀,是呀,艺术是要用全副生命去拥抱去孵化去激发的,你年未弱冠就离开了家园,你能识得多少东方的神韵?在巴黎泡了还不到十年,你又能掌握多少西画的奥秘?
  如此说来,连十九年的日月都微不足道,张晓风在大陆不过生活了七八年,岂不是更加不值一提?非也。故土情结和艺术精髓,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一个人在艺术的仙山修炼,十年二十载的往往只及入门,难以抵达上乘境界。而一个人故土情结的孕育与成形,却是与生俱来,血肉相连,此中因缘是岁月的脚步无法度量的。试看张晓风,她小小年纪就离家远走,故园种种,顶多只是午梦中如烟似雾的记忆。然而,翻开她多卷本的散文集,任谁也会为她笔下浓郁的文化爱国主义气息和灵肉交融的乡恋而震惊,而感叹!从她呱呱落地,不,从她蜷缩在娘胎,张晓风就已注定属于唐诗属于宋词属于秦时月汉时关属于故宫檐前的风铃江南水湄的春草。虽然后来“故园不见了,而故事搁浅在一个多棕榈的岛上”,但她牵肠挂肚、默默厮守的,永远有一份“超载的乡愁”,和大陆“世家子弟的那份茕独”。正如她所袒露的:
  ——行年渐长,对一己的荣辱渐渐不以为意了,却像一条龙一样,有其颈项下不可批的逆鳞,我那不可碰不可输的东西是“中国”。不是地理上的那块海棠叶,而是我胸中的这块隐痛:当我俯饮马来西亚马六甲的郑和井,当我行经马尼拉的华人坟场,当我在纽约街头看李鸿章手植的绿树,当我在哈佛校区里抚摸那驮碑的赑屃,当我在韩国的庆州看汉瓦当,在香港的新界看邓围,当我在泰北山头看赤足的孩子凌晨到学校去,赶在上泰国政府规定的泰文课之前先读中文……我所渴望赢回的是故园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拼图一般聚拢来的中国。
  ——有一个名字不容任何人污蔑,有一个话题绝不容别人占上风,有一份旧爱不准他人来置喙。总之,只要听到别人的话锋似乎要触及我的中国了,我会一面谦卑地微笑,一面拔剑以待,只要有一言伤及它,我会立刻挥剑求胜,即使为剑刃所伤亦在所不惜!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