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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骆驼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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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1-03-29
第12版(大地·副刊)
专栏:

  拉骆驼
  韩静霆
  踏着冰雪,到省城长春寻师学琴,那年我十六岁。
头上捂着一顶随时飘落狗毛的皮帽子,身上裹紧了又脏又旧的藏蓝棉大衣。大衣的前襟在烤火的时候,烧了一个洗脸盆大的洞,找了一块差不多颜色的布补上了。左肩右斜一个挎包,里面装的是硬得能够打得死人的窝头,怀里紧紧抱着二胡盒子,这就是我。
  那时候,正是大灾大荒的饥年,成群结队的乡下人流入城市找活做,寻饭吃。这些人统称为“盲目流入城市”的人,简称“盲流”。我那时一张蜡黄蜡黄的脸上,几乎只见两只眼睛像一对儿铃铛在摇。我茫然地“流窜”到省城,整个儿一个“小盲流”。
  我找到了吉林省艺专的教师宿舍。
一个老头把脸推出传达室的小窗子,问:“找谁?”
  “我找王恩承老师。”
“等等。”
老头匆匆忙忙地到二楼叫王恩承老师去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起作用,也许他把我当成王老师的乡亲了?其实,我只是听说艺专的二胡老师是王恩承,从来未见过面,也没有任何人从中介绍过。我自学二胡三年之久,苦于无人指点,这才闯入省城拜师学艺。
  少顷,王老师在楼梯拐弯处出现了。
这就是从中央广播民族乐团下来的二胡演奏家?我仰视着这位老师,他瘦高的个子,脸色苍白,头发有点儿蓬乱,眼泡儿浮肿,眼睛显得十分困倦。
  “谁找我?”王恩承老师问。
“我找您。”
“你?!”
王老师站在楼梯上,尽管宿舍楼空旷的前厅,只站着我一个人,他还是四方巡视了一遍。
  “你找我,干什么?”
“跟您学二胡。”
说着,我就往楼梯凑。老头冲出传达室立即挡在了我和王老师之间。老头儿这才从头到脚审视了我的寒酸相。他好像做错了事,急于纠正,眼睛在叫着“小盲流!”他问我,谁叫你来的?有没有教务处通知?有没有安排课程表?老头儿一边审问,一边像赶鸭子一样把我向外赶。
  王老师说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老头说,王恩承老师刚动了刀子不久,一大半胃切除了,你知道吗?
  我愣在那儿。
不管怎么说,我来一趟省城不容易。我是诚惶诚恐“朝圣取经”来的,不能轻易收兵。我想了又想,能够救我的,只有教务处的课程表了。
  我从宿舍楼跑到教学楼,推开了教务处的门。教务处里的热气扑了我一脸,狗皮帽子不合时宜地掉着狗毛,沾在眼皮上下,看不清屋里几个人。我说我从几百里外的地方来的。我说我听说王恩承老师是二胡演奏家。我说王老师那里没问题,只要教务处排了课表他就教我。我说我来请教务处给我排个课程表。我就等课程表了。
  一阵哄笑。
我没弄明白,这番应该感动上苍的话,怎么会引得教务处的诸位老师哄堂大笑,一副螺丝转儿似的近视眼镜就飘了过来,把我推出门去。
  门咣地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一边不停地流眼泪,一边向艺专教师宿舍狂奔,冲过传达室那道关卡,直奔二楼。老头绊绊磕磕地在后面狂追,嘴里还叫着“盲流!你这个小盲流!”
  也许是命运的关照,王恩承老师竟然闻声走出门来。
  我哭得更厉害了。
王老师向传达室老头挥挥手。
我趁机钻进了老师的屋子。坐在双人床的下铺,我打量着这间斗室,床上被子没叠,老师在养病。屋子里除了书,谱架,一把二胡,就是空空的铝锅瓷碗叹着冷气。
  王老师站在我面前,像根竹竿。
“你这孩子打算干什么?”
我哭咧咧地重复一句话:“您不教我,我就不走了,我不走了,不!”
  王恩承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无奈,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叹口气,摇摇头,又摊了摊两只手:“把琴拿出来吧。”
  我噗地一下笑了,笑得眼泪掀起了一次小高潮。
我脱了破大衣,摘了狗皮帽子,打开琴匣,我手脚麻利,像一个久经训练的杀手在掏枪。
  可就是止不住抽咽。
陪我一块儿抽咽的,还有我的琴弓和琴弦。
王恩承拿过一条毛巾:“擦擦眼泪吧。”我擦了一把脸,毛巾立即变得粘渍渍的,带上了狗皮的腥味儿,粘着毛。
  我没头没脑地说:“掉毛,是狗毛。”
王老师不易觉察地笑笑:“拉什么曲子?”
“《拉骆驼》。”
“唔,拉骆驼?拉吧。”
我开始锯琴,我这个来自偏僻矿区的“小盲流”,把“骆驼”拉进了本省最高的音乐殿堂。那时候,“拉骆驼”的我和我拉的“骆驼”,又笨拙,又蹒跚,又幼稚,又天真。用蒙族音乐素材创作的这首标题音乐作品,在我开始自学演奏的那天,就尽力去想象它的音乐情境:沙丘,沙丘,还是沙丘,在那金色的沙线上,骆驼的蹄腕儿,陷进去,拔出来,再进去……拉骆驼的人,或者说就是我,心儿随着驼铃摇荡,摇出沙海一钩银月,摇出穹窿万点星斗,日月无尽无休,我喜欢演奏出这幅音画,喜欢用琴声表现出远途跋涉的困乏,饥渴,茫然,还有执著。
  王老师认真地听着。
我尽可能地表现自己,可是,到了拉骆驼的人在沙梁上奔跑的欢快段落,快弓七长八短地不流畅,左手和右手闹不和了。我心里有些紧张,偷偷看了老师一眼。
  王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拜师,也是人生的第一回考试。老师没有嫌弃我的幼稚和拙劣。他耐心地听琴,指点揉弦、移指和揉指方法。折腾了好一阵,王恩承老师闭了一下眼睛,用两指掐了掐眉骨。我注意到老师累了,这才想起来,他的胃刚动手术不久!
  离开艺专,我直奔长春胜利公园,我在冰雪皑皑的园子里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坐在石头上锯琴,天知道是为什么,那样冷的冬天,我的手指不但没有冻僵反而奔腾跳跃灵活异常;我的牙齿也显示出非凡的锋利,饿了就啃冻窝头,啃得势如破竹;我的睡眠更是出奇地好,晚上到长春火车站,找到长椅就在椅上奢侈一觉,没有长椅就在候车室角落水泥地上把自己放平,睡个去病泻火。用湿漉漉的锯末拖地的服务员,总是给我留出一块干地,我这个背琴的“小盲流”已经和他们混熟了。
  那个寒冷而温馨的冬天,陌生而多情的省城,怜悯和宽容了“小盲流”琴声的叨扰。现在想想,那时候我正是茫茫冰雪下面的小草,正企图用尖喙啄破冰壳,企图突围和冒尖儿。这种生命状态,几乎是本能,是无意识。我在大病未愈的王老师面前耍赖皮,也真够可恨的。感谢音乐,感谢琴弦,沿着琴声我才真正走近了老师。老师用他修长的手指,正在戳破我的人生封套,点化和指引我走向艺术殿堂。我是如此幸运!我怎么能不拼命地在冰雪里《拉骆驼》呢?
  “骆驼”又“拉”了十天之后,我去向王恩承老师回课。我注意到老师对我的进步很高兴。后来,每一次回课,都没让老师生气。尽管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们都吃不饱,上课的时候彼此空着的肠子都来凑趣鸣叫。那一阵子我没白活,真有一点儿像旱得要死的小苗,足喝春雨的感觉。冬天很快过去了。白天练琴的地方多了,晚上我在长春党校还找到一个空落落的教室,爬进去在课桌上睡觉。我真是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
  王恩承老师在宿舍下的空地种了两棵南瓜,我眼看着南瓜吐芽,爬蔓儿,结瓜。有一天,我按约好的时间来上课,刚要操琴,王老师说:“别忙,今天我要招待招待你。”
  老师端出了清水加盐煮的一锅南瓜汤!
老师拿出了备好的两把铝勺,一把是他的,一把是我的。
  我又要哭了。
看看王恩承老师瘦骨伶仃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分享南瓜汤。
  “趁热喝吧,喝饱了,拉骆驼有劲儿!”
我只好遵命。我细细地品尝汤的滋味儿。盐水南瓜的味道只有在那个年月,那个房间,才会散发出那种清香。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在我长身体长知识的十六岁,喝过这种南瓜汤。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有此体验:喝过几勺清水南瓜汤这顶级的人生营养液,让我不论遇到怎样的沙海都能“拉骆驼”,从一个耍赖皮的“小盲流”,一直拉到两鬓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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