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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3-06-08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
专栏:大地

  望
  王充闾
  写下了这个“望”字,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熊岳城的望儿山。高耸的山头上,矗立着一座砖塔,远远看去,酷似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妈妈站在那里。干吗?在远望着她的久出未归的儿子。“朝朝鹄立彩云间,石化千秋望子还”。清代诗人魏燮均路过此地时,曾写诗咏叹:“山下行人去不返,山上顽石心不转。天涯客须早还乡,莫使倚闾肠空断。”说起来挺痛心的。于是,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在我外出的时候,我的母亲便站在门前的大沙岗上,也是这样遥遥地目送着我,送出去好远好远,直到见不着踪影了;当计算到我可能归来的日子,我的母亲又是站在沙岗上,遥遥地瞩望着,双目迎合,直到确确实实搜索不到我的踪影,才怅怅而归。十几年如一日。
  记得我第一次出行,是在考取了县城中学之后。出了大门,父亲走在前面伴送,我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走出去很远很远,还看见母亲站在高高的沙岗上望着我。一路走着,一路默诵着清代诗人黄景仁的《别老母》诗:“搴帏别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我走了之后,母亲把我平素喜欢吃的东西,从春节时腌在酱缸里的咸猪肉,端午节挂在房檐下的粽子,到七八月的桃杏、甜瓜,都细心保留下来。有一年,园子里结了个特大的香瓜,母亲说要留给我,一天到晚看守着,不许任何人动,直到熟透了,落了蒂,最后烂得拿不起来。
  盼哪,盼哪,盼了二十多年,总算有了团聚的一天。但是,我还是经常外出,母亲便站在窗前,遥遥地望着,望着。渐渐地,老人家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可是耳朵却异常灵敏,隔着很远,就能够辨识我的脚步声。只要告诉她哪天返回,母亲便会在这一天,拄着拐杖,从早到晚站在门里面,等着听到我的动静好顺手开门。直到把我迎进屋里,这时,老人家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全身像瘫痪了一样,半躺在床铺上。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我奉调到省城工作,这是和家人团聚几年之后又一次远离家门。老人家当时身体已经很衰弱了,打心眼里不情愿我走,但是,她知道我是“公家人”,身不由己,最后还是忍痛放行了。告别时,久久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一再地嘱咐:“往后是见一次少一次了。只要能抽出身,就回来看我一眼。”听了,我的心都有些发颤,刷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后来听妻子说,我走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母亲就问小孙女:“你爸爸已经走了一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看看?”
  每当听到人们唱《烛光里的妈妈》,我总是想,母亲所体现的正是一种红烛精神。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烛光,直到燃尽最后一滴蜡泪。她慷慨无私,心甘情愿地承受任何劳苦,不为名不为利,也不需要任何报偿,唯一的希望就是年迈之后,孩子们不要把她遗忘了。她对个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简单,什么锦衣玉食、华堂广厦,对她来说,并没有实际价值;她只是渴望着、想望着、盼望着、期望着有机会多和儿孙们在一起谈谈心,唠唠家常,以排遣晚年难耐的无边寂寞。
  无分贵贱贫富,应该说,这是十分廉价、极易达到的要求。可是,十有八九,我们做儿女的却没能给予满足。我就是这样。那时节,整天都在奔波忙碌之中,没有足够地理解母亲的心思、重视母亲的真正需要,对于母亲晚年的孤寂情怀缺乏感同身受的体验,没能抽出时间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亲聊聊天,更谈不到给予终身茹苦含辛的母亲以生命的补偿了。结果,老人家经常陷于一种莫名的寂闷之中。这种寂闷,在思念中发酵,在期待中膨胀,在失望中弥漫。
  二十二年过去了,有时看到桌上的电话,心里就一阵阵地觉着难过。现在,即使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只要拨个电话,就可以随便同家人欢谈。可是,那时家里却没有这个条件。记得到省城工作后,赶上过端午节,我想到应该给老母亲捎个话,问候问候,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于是,就往我原来所在的机关拨个电话,请为转告。听说,老母亲欣慰之余,又不无遗憾地对那位传话的同志说,她实在走动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机关去,在电话里听听我的声音,亲自和我交谈几句。
  在漫长的岁月里,老人家为儿女们的升腾,一步步搭设台阶,架桥铺路。可是,路就桥成之日,恰是儿女放飞之时,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古人的憾事。现在,我也正是如此,总是因为同母亲交流得太少而抱憾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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