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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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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6-04-12
第3版()
专栏:

真迹
徐迟
我们的社会主义改造事业真是够得上用“伟大”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在这场变革中,不知有多少令人惊异的事发生。每当朋友同我谈起这个话题来的时候,我总爱告诉他这样一个故事:
1956年1月15日。北京的夜晚。
一面面的锣、一张张的鼓,还在街道和胡同里震响着,响声和爆竹的火星一起,缭绕、闪耀在全城和上空。
我穿过了繁华的大栅栏一带,转到了一条古玩铺街。它也震荡在锣鼓声和爆竹声中。这条驰名的艺术之街上的商店也到处是公私合营了的商店。
透过那些沿街长短窗,你可以从明亮的窗玻璃后面看到古色古香的字画、瓷器、铜鼎和小铜佛等等。人影跳动,都在忙着清点它们呢。
我走到珍古阁,推门进去。门在身后一掩上,顿时清净。我已步入一个灿烂而精美的世界。在我的周围,陈列着那末多,那末美的古文物。
珍古阁的资本家姓裘。他长得很胖,现在正忙得满头大汗。这位文物业同业公会的副主任委员,不用说,这几天是忙极了。市里派下来的工作组正和他讨论清产核资。
我稍等他一下;借着日光管的光芒,在一个个柜子前浏览。有几个小瓷瓶非常可爱,是仿明的。旁边几个唐俑的舞女更加古朴。我又看了几件玉器和一把放在白缎子上的铜斧。后者有虎形图案,色泽寒冷,布满斑烂的铜绿。
这时,副主委来了,带我到了里屋,那儿陈列的古文物更多。我们坐在朝南的大榻上,小几中间放着一盏台灯。他给我斟了一碗茶。我就把访问他的要求说了:我希望能知道他们工商业者如何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不知为什么,是这几天忙得太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同我说话的时候,似乎总是有点紧张。他讲了最近这震撼世界视听的十日经过:一月五日,文物业决定受特种工艺公司的领导。八日,全行业提出了申请。十日,被批准,以后就忙于清点工作。这到今天晚上,全部可以完成。
等他把这一切讲完,夜已经深沉了。北京市似乎渐渐安静了下来。我倒没有想到,当我问到他今后商业网的安排的时候,他的兴味会这么大。自然,这条街将被保存为一条文物街。此外呢,他说,廊坊二条、珠市口、新侨饭店、王府井、东安市场、灯市口、东四、东华门、地安门、西单、宣内、西郊,都要设古玩铺。看啊,仿佛整个北京市展开在这副主委面前了。虽然商业网还没有确定下来,不过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全面规划。未来在他的心目中,显得乐观而且美好。
他越说越高兴,就毫不拘束了。他认为文物业大有前途。人民富裕了,“谁不屋里摆摆?”他甚至于说,农业生产合作社将来也会来买古文物和字画的呢!
说到这里,工作组的人又来了。一切清点工作差不多都完成了,就是他,副主委自己,有几件东西,还没有解决。裘副主委这时候停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不安。他推说还要和我谈话,搔搔头皮,说一会儿再和他们谈,把他们送走了。
我问他:“听说你有一件极宝贵的东西,这回拿出来作为增资了?”
“是呀!你要看一看吗?”他慢慢地从身上掏出钥匙,去打开一个大柜子。他拿出一个绸包回到榻上,把它在小几上打开。里面显出一个卷轴。他的手指把卷轴上的小纸条给我指出,上面写着五个字:
苏东坡真迹
“你看,”他说着,一手拉开了卷轴。“你说的就是这件东西。”
在拉过了一大段空白纸的后面,首先出现了一位宋人的题字,接着是一篇一位元人歌颂这件真迹的序言。然后,是清乾隆皇帝亲笔写的一篇考证和赞赏这件真迹的短文。之后,出现了一大堆朱红的图章。他给我指出,这些图章是宋、元、明、清的,什么皇帝,什么艺术家,鉴赏家和收藏家的。
最后,苏东坡的真迹出现了。全是一方寸大小的字体,一个个雄健有力,而又妩媚动人。墨色浓淡都非常可爱,笔锋更是清逸之极。总之,看见这样的珍品,谁都会感到无限愉快的。这是形容不了的,这宋代大诗人写的字真是太好了!
“你看,这是宋纸,宋墨”,裘副主委说,“解放前,我花了四十两黄金买下的。”一边说,他一边继续展开那卷轴。真迹的部分卷过去了,又出现一大堆图章,然后是跋文。
“你看,文徵明,倪云林的题跋”。
卷轴上出现了更多的题跋。确是一件亟珍贵的东西。
“我四十两黄金买的”,他又重复了一次:“那年有人出一百两黄金给我,我还嫌少不卖。”
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看样子,他好像还有点舍不得这件宝贝,又要把东西交出去,心里却又不肯交。
这时窗外又传来一阵锣鼓、爆竹声。这样夜深了,北京市还在庆祝着,狂欢着呢。
“按照政策”,我说:“你不把它拿出来也可以啊!”
“拿出来是一定的了。”他说,口气倒非常肯定。
“那你打算折多少价?”
“这种东西,唔,没有一定价格。”他回答。
这时,工作组的三个同志进来了。
“副主委”,其中一个同志,看到小几上的真迹了,说:“我们赶快把这问题解决了吧。”他看了看手表,又向裘副主委说:“只有两个半小时了,我们都要去开会的。”
“好。”裘副主委说,回到榻上,不安静地搓了半天手,终于说出了使大家吃惊的话:原来这幅画并不是真迹,是勾填的。
他突然站起来,把那件苏东坡真迹拿到手上,摇摇它,说道:
“勾填的东西,有时就能骗过所有收藏家,鉴赏家和艺术家。但尽管这样,假的终还是假的,有漏洞的。这件苏东坡真迹曾经骗过了文徵明,倪云林和乾隆那样的人,也骗了我。可是就在我用四十两黄金买回来的当天晚上,我细看了一下就看出它是勾填的。可是我狠心,一百两我还不卖。我想索性赌一赌。打解放到现在,已经六年了,我也还是一直隐瞒着。但是,今天我不能再欺骗了。我不能再拿它来向我们这样好的国家讹诈了。自从全行业合营以来,我已经看清我的前途光明,可是一连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在嘀咕,我想不隐瞒吧,但是又想,何必让人知道它是假的呢,隐瞒吧,又怕文化部的专家们也把它看出来。你们以为我舍不得这件东西,不,问题根本不在这里,问题在我说不说出来它是假货,……现在,请你们帮我想一想看,这个假货,我到底自报多少呢?”
这时候,除了工作组的同志,还有珍古阁两个职工,另外还有通古堂的一位经理,都来到这里屋,都听到了这一切。我们都张开了嘴,惊奇万分。
裘副主委好像松了一口气,看了大家一眼,又往下说:“好了,我说了出来,就安心了。”
有一位同志轻轻一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文化工作者,他说话了:
“这倒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他说:“不过,你口口声声假货假货。这种旧的说法是不对的。应该说这是一件苏东坡真迹的临摹本。真迹已经找不到了,因此,这临摹本也是很宝贵的东西,就好像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卷’,现在就从三个临摹本传世一样。这没有问题是宋人的临摹本,依然有艺术价值,也是我国文物遗产之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有许多人拥进屋来。同行业的清产核资工作已大功告成,许多突击队员和工作组员都到珍古阁来,要向副主委汇报工作。外边的门一开又一开,锣鼓声一次又一次的涌进来。裘副主委一个个听汇报,手在小本子上作纪录,现在他神色自若,脸上已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神情了。
我告辞而出,回到街道上,又掩没在欢乐交响乐中,这一夜,北京市是彻夜狂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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