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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闻一多先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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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6-07-15
第7版()
专栏:

忆闻一多先生
康俔
1943年秋,我由四川转学到昆明的富有革命传统的西南联合大学,在中文系向闻一多先生学习整整三年。从1943年9月,第一堂唐诗课起,到1946年5月,末一堂乐府诗止,三年中先生所开的每一门课我必选,每一堂课我必听;在各种会议上领会先生发言,在历次运动中追随先生行止;经常向先生质疑问难,不论在岗头村的家,昆华中学的家,我们南院女生宿舍隔壁的家,我总是跑进跑出的。
在三年中,我看到先生怎样由学术走向政治,从课堂走向广场。但学术与政治是结合的,课堂与广场也并行在先生的生活里。在细致的、刻苦的钻研之后,他便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来分析中国文学和中国社会,就在那深湛而翔实的讲述中,使我们认识到千百年前的人民生活如何反映在光辉的文学作品里,而伟大的作家们又如何同人民血肉相连。谈到政治斗争的方向时,他总是结合当时形势并从历史上指出中国民族的优秀传统。
谁都知道闻先生作为一个爱国诗人,作为一个激情的民主主义者绝不自当日始;但他之所以能够拍案而起,走向革命阵营,却是在参加民主同盟、全心全意接受共产党领导以后的事情。
先生在一定组织中,在一定思想指导下,从事民主运动,因之他有力量,也有信心。事无巨细,只要是正义的,与革命事业有利的,他就不顾一切,挺身而出。
“一二·一”运动后某个春天的晚上,我们中文系师生请一位刚从美国讲学回来的先生谈谈游美观感,这位先生大捧美国,大家听不下去。做主席的同学就接着问道:“听说美国也有贫民窟。他们的劳动人民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们也很想知道。”不料这位先生马上就发了火,说:“我没有理由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还有其他的事。”说着站起身来就走出了会场。这时候,闻先生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发出了他那有力的声音。他说:“我们主席的发问是对的,那位先生应该正确地去重新认识美国内幕。他是我的老朋友,会后我还要当面去质问他,希望他改进。”
又一次,是1945年暑期考试后,同学们到教务处布告栏去看成绩单。当时发现某一门课有两个人不及格,那成绩单的前项考试成绩是80分和70分,但在实得成绩栏中却是40分与50分了,他们都被扣了分。“扣分数,为什么呢?”我们又很仔细地看看这两人的学号,原来他俩正是我们系里从事民主运动的活跃分子,经常不到课堂听讲的人。这时候我们转看另一张成绩单,这两个人的分数也是70分和80分,但并没有扣除字样,原来这门课是闻先生的课。我们知道这两人为了工作有时整旬整月离开昆明,闻先生的课他们也上不成呀,为什么闻先生不扣他们的分数呢?从这里我们认识了两位立场不同的先生,对民主运动所表现的两种不同的态度。
经过那三年革命浪潮的激荡,我们与闻先生之间形成了一种深长的默契,那时候我们尚不惯于总结经验、交换意见,可是很多事我们都不用说出来,心里就明白;我们师生间能够彼此信任,相互了解。就在这了解和信任中,我已经计量不出来先生曾为我们解决过多少问题,我们向先生学习过多少东西。那正如一株高粱或大豆,从早春长到初夏,谁能计量出它曾经接受过多少阳光和雨露呢?
1945年秋季,我准备写毕业论文,闻先生作我的导师。有一次,他叫我到他家里谈,问我打算写什么题目。我说:“初次写论文不仅在学习写作,主要的是希望能加深自己对中国文学的认识,我很想写关于人民性方面的问题。”
他这时烧着一斗烟,对我笑笑说:“你的野心真不小,现在我们手边的材料不够用;再说,你写得再好,也拿不出来(指论文审查)。将来再写,你会写得更完美的。那么,依我看现在最好是写唐诗,不过‘人民性’这题目太显露,你看很多文章不是都讲什么‘思潮’之类吗?我们也含蓄一点,就定为‘唐诗中的文艺思潮’如何?”我领会了他讲话的全部意义,我站起来,笑一笑什么也没说。他说:“好!那就回去看有关材料,拟成大纲时再来找我。”
这样,我就坐了一个月的大图书馆,去看有关材料,以后捧着三页稿纸的大纲去请教先生。我自认为这大纲写得很完整,因为从唐诗的渊源,写到它的流风所及,至于各个作家的特点,作品的归类,更标志得章节分明。哪想到先生在看这大纲时脸色却沉下来,随后把它放在桌子上,回过头用严峻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为什么也这样俗气?按这个提纲写下去,能符合我们原来的要求吗?”说着拿起一枝墨笔来,拔开笔帽在砚台上探了两下,眼看着我那些书法整齐的蓝色小字,就都被黑线给穿成条条,最后剩下的只有几个标点。先生在原来的“一”下写了一个“序”字;在“二”上写了“从天宝之乱说起”;在“三”上写出:“唐诗中之会社”,下分几个小题是(一)农民,(二)军旅,(三)妇女,(四)商人,(五)知识分子,(六)其他;随后在“四”下写出“结语”两个字。然后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告诉我:“序和结语都不宜过长,天宝之乱是主要一环,而具体地谈人民性应放在“三”上,读全唐诗时要特别注意晚唐。”他把大纲递给我,这时候面色又转为慈和,我听出那声音中带有希望,并且用一种鼓励小孩子般的亲切语调说:“拿去,好好写吧!”我退出来,我感觉到我迈进自己宿舍的门坎时,我眼睛里仍含有泪。
十年前,我离开昆明前夕,到先生家里去辞行。我们对面坐下来,先生便开始为我上这最后一课:
“你知道我这性格,当我年轻的时候,整日在苦闷彷徨中,找不到任何出路,读‘离骚’、唱‘满江红’也解决不了我的具体问题。在今天,我们有了共产党,你们的青年时代,真太幸福,我羡慕你们。”他沉吟一会又说:“你看到我这两年来变化很大吗?是的,我愉快,健康,永不疲倦,是组织的力量在支持我,生活在组织中,有一种同志爱,……”
“对我的家庭,我很满意,你是知道的。我爱她们,但是这种爱不能使我满足;我要求的是另一种爱,如今我找到了它,那就是‘同志爱’。啊!同志爱是人间最崇高、最真挚、最深刻的爱,什么能与它相比呢?”想了一想之后,先生用英文说了一句:“只有在热恋中!”说过后我们都大笑起来,他又摇摇头说:“不对!这只能说有某些近似的地方,而绝不是它。”
十年来我在组织教育中,在闻先生所体验到的同志爱的培养与关切中成长起来,我确已经历过一定的艰苦生活和激烈的斗争场面,但我的进步还太慢,我所做的工作还太少。为着闻先生与我们共同的革命事业,我应该在此后的各个十年中贡献得更多,进步更大,我有这样的信心与力量,因为我是中国人,我是共产党员,我是闻一多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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