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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住的巷子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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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7-01-04
第8版()
专栏:乡村杂记

在我住的巷子里
野渠
一夜冷风,把北方的寒流吹到了江南。气候立刻从暖和的秋天转为冬天:屋顶和油菜地上铺着一层白白的霜,山边小溪里浮起了薄薄的冰片。在我住的巷子里再也听不到各种各样跟随季节而来的声音:黄莺的清歌、燕子的呢喃、知了的单调而尖锐的噪声,以及似远似近时高时低的妇女和儿童的采茶山歌;只有风吹落叶,落叶扫地的声音。
刚吃完夜饭,女工正收拾干净碗、筷、桌子。突然,巷子里传来一阵号哭声,夹杂着尖锐的咒骂声。
“砰!砰!砰!”好几下像是门、窗激烈地撞碰的声音。
我细听,是巷子里斜对面传来的。
“快去看看!歪嘴巴又同她的爷、娘吵架了!”我对女工说:“吵得这么厉害,别弄出人命来啦!”
女工跑下山去,我也跟着出了屋子。
前年年底我搬到这巷子里的第一个晚上,我听见巷子里的吵架声,从此,在吵架声和咒骂声中,我开始熟识了这一个姓汤的——巷子里的人叫做歪嘴巴——人家。
我向来反对把绰号取在一个人天生的肉体的缺陷上,比方把面孔上生有麻子的人叫“麻子”,把脚有点拐的人叫“拐脚”,一个人肉体上的缺陷并不是自己的罪过。无奈巷子里的人已经这么叫惯了,仿佛除了歪嘴巴——这个人家吵架的主角,她再也没有别的名字了。
歪嘴巴原是杭县上泗乡一个地主人家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很小的时候,她的亲生父母把她送给这巷子里的一个汤姓农民做养女。好几年前,汤姓老夫妻给歪嘴巴招了一个女婿,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怀着孕。去年年底,郊区农村掀起了合作化高潮,歪嘴巴一家也就在那个时候参加了西湖生产合作社。然而,尽管农村在进行着社会主义的改造和建设,有一些人的思想却还不是能跟得上社会的变革,远远不是如此。照一般人的设想:既然平常不熟悉的人家大家都能在一起生产,那么自己的亲人,父、母、子、女难道反不能在一起劳动,一起生活?尽管农村合作化,歪嘴巴却还是和她的爷娘吵架,在冬天大约是农闲的原故,吵架的次数特别多些。
我走到半山腰,就站在石级上,侧耳听着。
“虽说不是你的亲生爷娘,他们可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辛辛苦苦养大的!”分明是社里他们的生产队长的声音。
“人哪一个不要长大的?”歪嘴巴尖声地回答着。
“不吃饭能长大么?”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可不能讲这样没良心的话!”又是生产队长的话声。
…………
哭声已经停止,话声也渐渐静下来了。
女工关上了门,回到山上来,我迎面问她:“怎么啦?”
“今夜闹的真厉害,连门也踢破啦!”女工回答我说:“歪嘴巴又和他的爷、娘闹分家,其实只不过要把两个老人逼出去,不愿意养老年人。”女工说着,叹了一口气,说:“吃年青人的饭真不容易啊!”
我和女工一同回到屋子里,像惯常一样,我摊开书,她摊开针线活。她从春天到冬天,永远做不完三个儿女的鞋子、衣服。女工曾经高小毕业,虽然只有三十岁,已经尝尽了人间的辛酸。她不幸被丈夫抛弃,被迫着出外做活来养活她的儿女。嫁人的机会并不是没有,为了儿女,她却拒绝了还有幸福的一切可能。
“现在有的年青人真不大厚道,对爷、娘都很薄,没有一点孝道!一天自己能挣钱了,就打算自己的幸福,无非是结婚、成家,接着就和爷、娘分家。实在,分了家,老的一辈果然苦,小的一辈也苦。你看罢!这歪嘴巴,明年她生出第二个孩子来,她会知道的。这两个老年人,即使不能做重劳动,可也总帮着做些家务。亲人的照应,是有钱也难买得到啊!我们哪一个人不是从上辈的手抚育下长大的?可是现在有的人说起来总是老年人不好,封建、落后,谁来负责经常教育年青人啊?父母也不敢进行教育!从前父母教育子女什么也不保留给自己,如今,恐怕做老年人的,为了防老,不能不替自己留一点后步了。过去的拳教师,人家说总要留最后一拳不告诉徒弟的。”女工说着,抬起头来,带着犹疑的神色,望了望我,好像问:“我的话对不对呵?”
“应当动员社会舆论来反对虐待老年人!应当进行敬老慈幼的教育!”我望着女工说:“今晚那生产队长的话不是说的很好?可见社里也注意进行教育呢。”
“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啊!俗话说:养儿才知父母心!”女工笑着说。
我不再出声了,视线落到书本上,而我的脑子里却还不能排除刚才这些哭声、咒骂声和各个人的话,以及我自己对女工说的话。虽然这时的巷子里是一片冬夜的宁静,在我的脑子里却有着激动的思绪。
(1956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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