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唯物主义思想的几个问题 [复制链接]

第7版()
专栏：

关于中国唯物主义思想的几个问题
张岱年
近几年来，在中国哲学史的教学与研究的过程中，在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方法来整理中国哲学遗产的工作中，我们感到有一些不易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在朱伯昆同志所写的“我们在中国哲学史研究中所遇到的一些问题”及冯友兰先生所写的“关于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两个问题”两篇文章中，已经大致提到了。现在仅就关于中国唯物主义思想的三个问题，提出个人的一些初步意见。第一，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在相互斗争的过程中是否也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呢？第二，在过去的历史观与伦理学说中是否也有唯物主义的因素呢？第三，中国封建时代的唯物主义哲学属于唯物主义的哪一个基本形式呢？
（一）中国哲学发展的过程是不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相互斗争的过程？我想，根据实际材料的分析研究，应该肯定中国哲学史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相互斗争的历史。“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都不是中国旧有的名词。但问题不在名词上，而在思想的实质上。在宋代以后有一个与“唯心主义”意义相同的名词，就是“心学”。但与心学对立的学说却始终没有一个一贯的鲜明的名称。假如试用中国固有的名词，可以说，先秦与汉代的唯物主义应该叫作“自然论”，从老子、庄子、荀子、到桓谭、王充、仲长统，有一个一贯的观点，就是“自然”，认为世界发展的过程是自然而然的，没有超自然的主宰。魏晋以后，直到明清时代的唯物主义思想，可以叫作“唯有论”或“唯气论”。西晋的裴頠、郭象提出“崇有”的观点，唐代的刘禹锡也肯定了“有”，宋代的张载，明清时代的王廷相、王夫之、戴震，都以“有”或“气”为基本观念，认为“有”是唯一的实体，气是世界万物的根本。他们所谓“有”就是物质存在，所谓“气”就是原始物质。所以中国哲学中有一个唯物主义的传统，这是应该承认的。
在历史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是相互批评相互攻击的，但在另一方面却也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假如不相互影响，那末所谓斗争，也就难于理解了。在中国历史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的过程中，有两点显著的现象值得注意的。第一点是，唯物主义的胜利往往使唯心主义改变形态；而唯心主义的新形态的出现又对唯物主义提出了新的问题。这就是两者的相互作用。第二点是，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在发展过程中更往往有交相渗透交相推移的情况。
举几个例子来说明。魏晋时代的唯心主义与汉代的唯心主义有很大的不同。汉代唯心主义采取了目的主义的形态，宣扬天人感应；魏晋时代的唯心主义却只讲超越实际世界的“无”，以“无”为创造世界的超然的力量，从而否认“有”的根本性。这一转变的原因之一就是王充摧毁了天人感应观念的基础，使得唯心主义不得不改变形态了。在北宋时代，程颢、程颐的唯心主义体系曾经受到张载关于气的学说的影响，更是显而易见的。这些例子说明了唯物主义对于唯心主义的影响。
其次，佛教的生死轮回的思想使“形神” （身体与精神）的问题突出起来，所以范缜才提出他的“神灭论”。程朱学派的客观唯心主义学说使“理气”（规律与物质）的问题突出起来，所以王廷相提出了“理载于气”的学说，王夫之提出了“天下惟器”的理论。陆王学派的主观唯心主义学说使“心物”问题突出起来，所以王夫之才提出了关于“能所”（主体与客体）关系的分析。这样，唯心主义也刺激了唯物主义的发展。
其次，从北宋到明清之际的哲学发展中，有两次重要的转变。一次是从周敦颐与张载到二程，这是从唯物主义到唯心主义的转折。又一次是从晚明心学的盛行到清初唯物主义的高涨，这是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转折。在这两次转变过程中都有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交互渗透的情形。
周敦颐的唯物主义本来是相当隐晦的，他的体系中有很多的唯心主义成分，例如他所谓“诚”就是唯心主义的观念。张载的唯物主义比较鲜明，但仍然含有唯心主义的因素，例如他承认有一种脱离感性认识的“德性所知”。程颢程颐的唯心主义是和周张哲学中唯心主义成分有密切关系的。这样，不但唯物主义影响唯心主义，而且，唯物主义哲学中的唯心主义因素也引发了唯心主义。
在明代后期，陆王心学对于程朱理学展开了猛烈的攻击。在心学家攻击程朱的时候，也采用了当时唯物主义者反对程朱的一些论据。关于理气关系问题，他们强调了“理在气中”的见解，批判了程朱“理在气先”的主张。不过他们以为理在气中，气又在心中，最后还是断言心是第一。例如明末思想家刘宗周认为“理即是气之理，断然不在气先，不在气之外”。但归根到底认为心是最根本的，“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所以依然是主观唯心主义。但这些心学家们对于程朱理学的反驳，在客观上颇有助于唯物主义的发展。因此，明清之际唯物主义的高潮，一方面固然是反对主观唯心主义的搏斗，而另一方面却也受到主观唯心主义因素的积极的影响。
所以，在历史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二者之间的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的；惟其二者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所以才构成全部哲学史的丰富多采的内容。
（二）中国的传统的唯物主义思想是否限于宇宙观与认识论的范围以内呢？在历史观与伦理学说中是否也有唯物主义的萌芽？这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冯友兰先生的文章中已经讲得很清楚，这里再作一点简单的补充。
必须承认，在马克思主义出现以前，无论中西，都没有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假如认为过去的一切历史观与伦理学说都完全是唯心主义的，那就有一些事实不容易解释了。除了韩非以人口的增长为历史变动的原因以外，管子书中曾经提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命题，王充更达到了“礼义之行在于谷足”的结论。这些思想以为生活资料的情况是决定人们的道德行为的情况的主要原因。这似乎可以说是从人们的物质生活来解释人们的精神生活。我们似乎应该承认，在历史观与伦理学说中，凡肯定物质生活为精神生活之基础的思想，都有唯物主义的意义。
过去有许多哲学家讨论到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关系的问题。中国伦理学说中有一个重要问题是“义利”问题。所谓义就是道德原则或理想，所谓利就是物质利益。孟子、董仲舒以及程朱、陆王，都坚持“义利之辨”，即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就是把精神生活看作首要的。这应该说是唯心主义的观点。另一方面，墨子把义利结合起来，以为义就是国家人民之大利。张载以天下之公利为义，叶适、颜元也都认为道义不能脱离功利。这似乎可以说是唯物主义的观点。关于义利问题的争论是否可以说是伦理学范围内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呢？我想应该作肯定的回答。
从实际材料来看，我们应该承认，在过去的历史观与伦理学说中也有唯物主义的萌芽。但是，也应该承认，在宇宙观认识论方面的唯物主义，与在历史观伦理学说方面的唯物主义，情况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在前者的范围内，唯物主义的思想久已形成为体系了；而在后者的范围内，唯物主义的观念不免是片断的不成体系的，而且往往与唯心主义观念夹杂在一起。这还是应该分别予以估计的。
（三）现在谈到中国唯物主义的基本形式的问题。
照现在一般的说法，在西方哲学史上，马克思主义出现以前的唯物主义主要有三个基本形式：第一个是古代的朴素的唯物主义，第二个是十七、八世纪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第三个是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的唯物主义。
中国哲学中的情况如何呢？先秦的唯物主义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这没有问题。但是，汉魏以后的，尤其是宋代以后的唯物主义属于那一基本形式呢？显然，它不属于第二或者第三。它既不是以相当发达的力学为基础，即不是形而上学的，也不是反农奴制度的。
是否可以简单地说，汉、晋、宋、明的唯物主义都是古代的朴素的唯物主义呢？
不妨把“古代的”与“朴素的”两个形容词分开来。假如说，宋代以及明清的唯物主义都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东西，因而都属于“古代”的唯物主义的范围，这似乎也可以说得过去。但是这个说法未免太简单化了，所谓“古代”唯物主义的意义未免太广泛，因而也就太漠忽了。
假如说，宋代及明清的唯物主义都是所谓“朴素的”唯物主义，那就更有问题了。我们先要看一看所谓朴素是什么意义。我们说某种哲学是朴素的，就是说，它是简单的，它没有精密的科学知识作为根据，它并不是建立在那对于敌对思想之自觉的批判之基础上的。最后一点应该是最重要的。所以叫作朴素的唯物主义，就是说它并不是以对于唯心主义哲学之批判为根据的。它可以是反对原始宗教观念的，但对于唯心主义哲学还没有进行深刻的分析。这也就是说，朴素的唯物主义是自发地达到唯物主义的基本命题，而不是经过对于唯心主义的分析批判然后得到唯物主义的主要结论。
显然，宋代与明清的唯物主义并不是简单的，并不是自发的，而是以对于唯心主义的分析批判为出发点的。张载的唯物主义从批判佛教开始；王廷相的唯物主义从反驳程朱学派的客观唯心主义出发；王夫之的唯物主义更是以对于程朱陆王唯心主义的批判为基石；戴震思想的批判性尤为显著。宋明清的唯物主义哲学是战斗性的，是批判性的，是战胜了唯心主义而建立起来的。
事实上不仅宋明清的唯物主义是如此，而且汉晋南北朝时代的唯物主义也是如此。王充的哲学建立在对于唯心主义目的主义之批判上，裴頠的崇有论更是有意识地反驳了王弼、王衍的唯心主义；范缜是反佛教的无畏斗士，他的神灭论具有鲜明的批判性。
既然如此，这些唯物主义哲学应该属于哪一基本形式呢？
这个问题是很复杂的，需要从长讨论。但在这里也不妨提出个人的初步意见。我认为，汉晋以后的唯物主义，尤其是宋代与明清的唯物主义，不应该简单地算作朴素唯物主义，而可以称之为封建时代的进步学者的唯物主义。
这一类型的唯物主义有三个特点。第一，它是从批判唯心主义出发的，具有鲜明的批判性质。第二，它是以当时的科学知识为基础的，多数唯物主义者都同时是科学家。第三，它或多或少地包含辩证思想，与辩证观点有相当密切的联系。许多唯物主义者，特别是张载与王夫之，对于客观辩证规律有较为深刻的认识。从第一点来讲，这类唯物主义与朴素的唯物主义大不相同。从第三点来讲，这类唯物主义又与形而上的唯物主义大不相同。因而，应该承认，这是自成一类的唯物主义。
显然，中国历史上的封建时代与西洋历史上的封建时代有重要的区别。在西方，宗教是封建时代的统治思想，而且是有绝对威权的统治思想。在西方中世纪，宗教气氛笼罩了一切，因而唯物主义遭受了严重的挫折，似乎可以说不绝如缕。但中国的情况远非如此。佛教在一个时期占了统治地位，但也没有绝对的威权。因而，唯物主义一直在发展、在成长。而正因为唯心主义究竟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所以中国封建时代的唯物主义就带上了批判的彩色，它是自觉地进行对于唯心主义的战斗的。
中国历史上的封建时代中，唯物主义没有衰落，反而有丰富的成就（当然也有其严重的缺点），这也是中国哲学史的一个特点。
以上所谈到的问题都还需要作进一步的分析研究，这里不过是写出个人的一些感想而已。我相信，经过不同的意见的争论，对于这些问题，是会得到比较满意的结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