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间空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论间空
陈梦家
间空或空白，是中国艺术实践中一个很好的方法。它在我们艺术的传统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古代艺术作品，介乎繁缛式与简朴式之间的，有一种我们称为中庸式的，就是有一部分文饰而留出多半的空白。这些空白也并非只是空白而已，它们本身是不装饰的装饰，一种无言之言。古人所谓弦外之音，所谓涵蓄，就是这种意思。和间空相对待的：好的是精美的繁缛、完满和充实等等，坏的是拥挤与堆砌等等。一件美的作品，充量的表现其美而又使人能在悠闲的气氛下去从容欣赏，就需要间空。
在中国的艺术作品中，有种种不同方法来运用间空的。轻描淡写的少数几笔墨色的写意画，留出很多的空白；一张简朴的明代琴桌全身是素的，只是几个略带文饰的“牙”；一个素的铜器只在盖上铸上小小三个伏兽。这是把大部分的间空打在整个美术设计以内。书本和书画的装裱，在所刻文字和所作书画本身以外，留出很大的“天地头”，这样既使一幅满满的山水或一篇繁琐的考证，看起来比较不紧张一点（天地头也有实用的意义，在书本上可以作批注校记，在书画上可以诗跋题记）。这种是用衬托的间空。我现在坐的是一张明代黄花梨椅子，其上部的背雕出了繁缛的许多图象，而下部的足全是素的，只有一小朵雕花。这种是用一部分的间空来调和或冲淡另一部分繁缛。苏州城内有名的汪氏义庄的假山，传说是明代的制作：山很小而屈折有奇趣，有大树小桥，而在数方丈之地仿佛别有天地。这种是用巧妙的布置使有限的空间人为的有扩大的感觉。
我们在野外远眺山景或在海中看孤岛，在此天然的图画之中，天和地或天和水做了很大的天地头，使我们胸襟为之开朗。人们的眼界是需要一些空阔的大框子的。在过去文人所作的写意画或花卉画，空白的背景不但使所画的更显著起来，并且给人以在空白上有自由想像的余地。这种措施和西洋油画是不同的，后者用颜色涂抹了整个画面而只镶了窄窄一个华丽的木框。
没有布景或只有简单陈设的地方戏，也是冲淡了背景而使观众的视线只注意到演员，而由演员的动作暗示出房屋、庭院、山野的存在。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个好演员，可以在他的演作上更自由地创造出背景来，比那些画好的更好。这本是我们传统艺术中很可宝贵的一点，而近来有些自作聪明的改革家一定要用愚笨的法子制造全幅的布景，似乎大可不必。
从诗经到唐人的绝句、宋人的词，总是短短的一组字，表现了情景和感兴，使我们在千载以后，诵吟之际觉其语简而意长，百读不厌。文学作品，尤其是诗，形式上的短正是它不短的地方。古人写诗并不分行，所以可以一行、二行便是一首诗词。我们现在分行了，看起来清楚明白，印起来却多占地位。我向来觉得情感意义可以长、深或曲折，但表现的方式还是精简一点好。我们若是把长的写短了，只会好不会坏的；把短的写长了，不免于可厌。现在分行的诗印在纸上，已经有了空白，我想写的人更多留一点空白，一定会更好的。
北京城最可爱之一，是它有许多公园，公园内有许多空地，空地上有许多茶座。可惜的是，我们只能星期日去。去的目的是找一空旷之地散行几步，坐下来并不渴而泡一壶茶。我们今天，工作和学习非常紧张，公园正是最好的可以松一口气的地方。
北京住家的四合院，好处就在四合之中有一块院子。院子本不一定是散步所在，但有了院子就觉得有一块小小空地，不怎么紧。四合院的坏处就是一层平房，占地大；然而高楼的公寓却缺少那一个院子，美中不足。现在人多而房挤，有些人又有家具又有书，房子不嫌大而嫌小。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亦有补救之道。我想最有效的办法是把一切东西靠墙，无论如何留出房间当中一块（那怕是很小一块）空地，那样即使你在小小斗室之中，还觉得有些余地。
我们当然不能要求今天的都市和住家像古画一样有许多空白，但是可以挤出一些余地的。我们今天工作的繁忙是不能避免的，这些繁忙与沉重是为了明天。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说，在百忙之中还是可以做出东西来的，忙中逼出来的有时比闲中缓缓而来的还好。这原因，就是工作的加速度使我们短期中接触了许多“面”，可以加快地从中吸取一些菁华。人类的脑子也需要锻炼，越磨越快利。但是，也有一定的限度，好像火车在长途之后也需要休息一样，脑子很需要休息。不容许大大的休息，我们还得忙中偷闲，这是有办法的。我个人的办法，是看戏，可以使脑子不动，欣赏艺术。作为一个这样的观众，我们希望戏比较不要太刻板。我想许多的观众是希望有几小时的空闲而去看戏的。
我们今天正在创造一个史无前例的新中国，必须加快我们生活和工作的速度，也必须利用和开发地利的和学术文化的空白，充实他们。当然不允许许多人有许多的闲空，或者土地上有许多荒芜的空白。我想，这也绝不会有的。就因为如此，我们今天的生活一定是快速度的，一定是减少空间的空白的，我们才有必要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考虑一下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安排：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挤出一点空白。正如同在长距离的运动中一定要安排下短时间的休息，好像横渡长江的游泳当中要知道飘浮一阵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