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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码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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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7-04-04
第2版()
专栏:

老码头
本报记者 季音
一汗像小水流似的从陈大毛的脸上不断地淌下来,把他的单衣浸得稀湿一片。他的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的腰部,肩部,都像有无数条虫子在刺,在咬,在钻,酸疼得简直没法忍受。
“不能丢!千万不能丢!再忍耐一下就会有人来的。”陈大毛咬着牙根,一再鼓励着自己。他继续撑着他最后的一股劲,弓着腰,就像一段木头似的靠在仓库的墙边上,竭力不让自己倒下来。
背在陈大毛身上的是一箱重有二百多斤的精密机器,他是才从十六铺码头边的一条船上,背到新开河仓库里来的。陈大毛向四周围看了一下,没有办法,只好把沉重的箱子继续抬着,等别人来帮他卸下,他可不能像有些人那样,肩膀轻松地一耸,就把货物摔在地上,这样,肩膀是舒服了,可是箱子里的机器却会受不了。解放后的七、八年来,陈大毛在十六铺码头上,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件货损事故,今天他怎么能让一箱贵重的机器在他的手里遭到损坏。
已经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从门口传来了码头上的一片喧嚷声,却始终不见有一个人走进来。背上的木箱已愈来愈沉重,陈大毛的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金花乱飞,一阵阵地发黑。难道真要连人带机器一起摔倒地上了吗?不能!绝对不能!我死也得把机器抱住,不让它碰伤一丁点儿。想到这里,陈大毛把背上的木箱又往上移了移,手也抓得更紧。
“快来人呀,快来人帮忙呀!”陈大毛继续用最大的力气,向门外嘶喊。
门口人影一闪,走进来一个人,正是和陈大毛同组的码头工人周阿兰。周阿兰发现了支靠在墙边上脸如土色的陈大毛,不觉吃了一惊,赶紧飞奔过来,接下了沉重的木箱。两手一直紧紧抓着木箱的陈大毛,此刻手一松,“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了。周阿兰连忙把他扶起来,他看见陈大毛那两只软软地垂挂下来的手上,印着两道血痕。
当天傍晚,疲惫不堪的陈大毛坐着黄浦江上的轮渡,回到对岸的陆家渡家里去。他站在船边上,出神地望着黄浦江,想起今天白天新开河仓库里的一幕,他心头感到宽慰,自己总算撑下来了,没有让机器给震坏。但是,也有一阵悲哀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要是在二十年前,这二百多斤的木箱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是真的衰老了么?难道真是到了离开码头的时候了么?他的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要陈大毛离开码头,这确实是难以想像的事情。他是喝着这黄浦江上的水长大的。打从七岁开始,他就在这陆家渡一带,跟着父亲转呀转的,拾柴火,做苦工,以后就成了太沽码头上的一名码头工人。这黄浦江边的码头就是他的家,而他觉得自己也是码头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和码头,正如这黄浦江水和江岸那样不可分离。他熟悉码头,如同熟悉他那双被磨得像石头一样粗粝的手。太沽码头,十六铺码头,大达码头……,黄浦江边的那一个码头上,没有流过他的汗,印过他的足迹!
陈大毛也曾经有一度真正想离开码头,另找生路。那是日本侵略军占领上海的时候,他在太沽码头上做工。他像牛一样的不分昼夜地工作着,做得慢一些,日本监工的鞭子就“嗖嗖”地飞落在身上。他吃的却是玉米面,稀汤汤地,喝也喝不饱。强壮的陈大毛病倒了,害的是疟疾,一病就是三个月,收入全无,全家的嘴都挂了起来,孩子哭,老婆也哭,后来总算码头上的朋友接济了他一些,才没有给饿死。就在那时候,睡在病床上的陈大毛第一次下了离开码头的决心:“走吧,决计走吧,死也不再吃这碗码头上的饿煞饭!”病好以后,陈大毛支撑着衰弱的身体,又出现在码头上,他没有走,不是为了留恋码头,而是为了生活。他走到那儿去好呢?
去年,陈大毛也曾经有一次在小组里提出,要离开码头,改干别的活。但那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在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情中才提出来的。原来,码头上的装卸小组是以组为单位,实行计件工资的,陈大毛感到自己的体力已不如青年人,继续留在组里,就会影响别人的收入。当他痛苦地道出了自己的这个要求以后,全组十多个工人都急得蹦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嚷成了一片:
“大毛,你要走可不成!”
“大毛,你别说这话啦!”
“没有你,我们就玩不起来了。”
“大毛……”
你看这十几个青年人的那股子热情,真叫陈大毛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感动得满肚子的话没法说,只好连连地点头。其实,他何尝真想离开码头!就打这回起,再也不见他提起要离开码头的事,他继续在上海港务局第四装卸区的第十组里留了下来。
“他们不会放我走的,码头上的活儿还少不了我,我还能做。”当陈大毛在回家的轮渡上回忆起这些情景的时候,这样安慰着自己。
“呜,呜——”轮渡汽笛长鸣,船已到达陆家渡口。陈大毛跟着人群一起上了岸,当他跨上了那高高的最后一级坡沿,腰边一阵酸痛,白天的创伤还没有完全好呢。二第二天,恰好是第十小组的工休日。陈大毛一早又来到了陆家渡口,搭上轮渡,向西岸驶去。
天色还相当早,黄浦江上雾气腾腾,对面看不清行船,轮渡不停地拉着汽笛。陈大毛眺望着黄浦江两岸的清晨景色,含着凉意的江风吹着他瘦削多皱的脸,浑身真有说不出的舒畅。这几年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每个工休天,他一定要渡过江来,到码头上去看一看,消磨掉一天或者半天的时间。这是他一星期中最大的享受。无论刮风下雨,他从没有间断过一次。今天早晨,他因为身上还隐隐作痛,本来不想出来了,可是在床上稍稍躺了一会,就烦躁起来,难道一天就这样躺着过去吗?远处传来了渡口上轮渡“呜呜”的叫唤声,好像就在喊叫着他。陈大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赶到渡口,正好给他赶上了这班轮渡。
陈大毛一登岸,就来到了本组的工具房。这照例是他工休日的第一个活动项目:他把所有的绳子、扛棒、草包等搬运工具统统搬到外面。潮湿的绳子拿到栏干上晒着,发现有断裂的,就搓一根给它接上。脏污的扛棒,都擦拭干净。看到实在脏得不像样的,他就会一边整理,一边生气地嘟哝起来。陈大毛对于码头上的一些青年工人是有意见的,他们太不爱惜工具了,一到下班的时候,急着去看电影,绳子、扛棒就“辟里拍啦”地丢一地。他一见这种情形就着急,只好跟在他们背后,一根根地拾。码头上的人很快就走光了,只留下陈大毛一个人,他不能走,他得把满地的器具收集起来,安置停当。虽然这并不是他的分内事,但是陈大毛觉得,这一切是应当由他来做的。每到夏天,为什么别的组里好些人肩膀上都长了疖子,缺勤增加,独有陈大毛这个组里没人长疮呢?这也无非是陈大毛在平时注意保管扛棒的结果,他不让扛棒在太阳里晒着,用草袋把它们遮盖得严严实实,拿去用时就不会烫伤肩膀了。
陈大毛从工具房里又搬出了一大堆蒲包和麻袋,这是他前几天才从码头各处收拾拢来的,还没有晒过,有些潮湿。他把它一只只地摊开晒在码头上。看到这些东西,他常常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十几年前了,陈大毛在太沽码头做工,一个下雨天,他背着一包二百多斤重的糖,踏着一条条长长的跳板走上码头,跳板上滑溜溜的,就像涂着一层油。他一个失足,就连人带糖扑倒在跳板上,额上撞破了一大块。监工的一发现,就大骂起来,他只好忍痛爬起,抓了把散开的白糖往伤口上一抹,继续背起那包已经掼破了的糖包,踉踉跄跄地送到仓库。那时刻,如果跳板上有几只干蒲包和麻袋铺着,该有多好呵。所以,现在凡是遇到下雨天,陈大毛就忙个不歇,一捧捧地抱出了他平时存放着的蒲包,从码头边的跳板一直到仓库门口,没有铺好,他决不让人工作。
有一阵子,码头上有些人尽是热心地谈论着机械化,眼睛瞅着别个码头上的大起重机,日也盼,夜也盼,都不想再用杠棒和绳子。这很使陈大毛生气。
“大毛,别太保守啦,眼睛得看得远一些。”一些青年人劝导他说,“我们码头上迟早总要实行全部机械化的,还能老是靠这些棒棒绳绳吃饭么?你看我们附近几个码头上,机器不是已经愈来愈多了吗。实行社会主义么,还能老用这些落后工具来干活?……”
这位好脾气的老码头工人,一听这些话,突然生起气来。人们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
“保守!落后!帽子可不小,难道社会主义就不要这些杠棒绳子了?我看再过十年、二十年还少不了它们。”他气虎虎地说,“社会主义也得算算细账,该机械化就机械化,该用扛棒还得用扛棒。”
真的,这些扛棒、绳子怎么能全丢呢?陈大毛看看堆在他面前的一大片整齐、干净的工具,愈想愈觉得自己的话有道理。他不是不爱机器,相反,他爱机器爱得入迷,木条运输机在十六铺码头装上以后,他不知去看了多少次。但他觉得,我们的国家还穷,不能一步登天,扛棒绳子该用还得用;况且,扛棒也有机器所不能代替的妙处。陈大毛是过着穷苦日子长大的,要他把好好的东西随便丢掉,可办不到。
工具房的东西已经全部搬出来安置停当,陈大毛就找一个地方歇下来,看守着,就像一个牧羊人看守着他的羊群。此刻,太阳早已升起,黄浦江边已经变得暖烘烘的。他的眼睛渐渐朦胧起来,不消一会,就像小孩子似地歪在椅子上睡着了,鼻子里打着呼噜,嘴角边流着口涎,睡得可真香甜。 三现时人们在休息天,都时兴带着妻小看电影,逛公园,但陈大毛却不爱这些。他一觉醒来,收拾好东西,就赶到经济饭摊上吃了一顿饭,之后,就在码头上四处转游,从大达码头走到十六铺,从十六铺走到外滩边上。在这宽畅平坦的码头上走走,看看景致,该多有意思。这些年来,他眼看着黄浦江上一天兴旺一天,码头也修得越来越漂亮。就说这十六铺码头,原先不过是一大块泥坡,黄浦江一涨潮,江水就涌到仓库门口,到处一片稀泥。如今,这里已经修成一个宽阔的水泥码头,木条运输机像一条条的长龙,从码头边一直伸向仓库,“拍拉拍拉”地把一包包的米袋翻进仓库。他看看这,望望那,真是乐趣无穷。
陈大毛所以觉得在码头上转游比逛公园强,他还有另一个打算:在这里,他可以随时帮着做些什么。他看到哪里的黄豆、大米口袋破裂着,就走去把它扎好;找一把扫帚,把撒在地上的米扫起来。去年夏天,他这么打打扫扫的,还给公家扫了二百多斤米呢。就连掉在码头上的那些碎布条,他也有用处。前些天,他用拾来的一堆小红布条,在他们组的每根绳子的尾巴上扎了一个记号,免得这些绳子再被别人拿错了。
昨天听说码头上又添设了一个“夜班工人临时宿舍”,此刻,他决定走去看一看。临时宿舍在一条弄堂口,是用一个仓库改的,楼上楼下,整齐地排列着一百几十个床位,床床都是一式的新单子,新棉被。这种床,他连结婚时也没有睡过,不要说做夜班。陈大毛年轻的时候,在码头上不知道曾做过多少夜工,夜里工作完,就抱着一把草,往桥洞底下、马路暗角里一钻。有时候,大雨把他淋醒;有时候,巡捕的皮鞋尖把他踢醒……。今天的码头工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呵,你看这些青年人,抱着新被子,呼呼地睡得多香甜。想到这些,陈大毛不知怎的,心里总是热呼呼的。
天色已近黄昏,又一个工休日结束了。陈大毛怀着满足的心情跨下轮渡,返回东岸的陆家渡去。此刻,万千盏电灯已在黄浦江两岸亮了起来,影影绰绰的灯光里,传来了两岸码头上轰轰隆隆的喧嚣声。
在陈大毛听来,这不是码头上运输机器的轰鸣,这是一曲世界上最动人心弦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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