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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7-08-03
第8版()
专栏:


  周良沛
我,仿佛在路旁寻觅什么。
我原来是没有家的。没有想到在离开故乡十五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让我路过这生我的村庄。记忆,是熟悉的,新的建筑、新的道路,对我却陌生了。我在路上溜达了很久,连一个熟人也碰不到。年老的人大都去世了,我们这一辈的人和中年人都还在军队里。听人说这里最近回来不少老红军,也像我一样原是没有家的。他们在那生他的那个角落,也像我一样在路旁寻觅什么。我长久长久地在路上踟蹰,却拾回那些遗忘了的记忆。
过往的记忆总不是路边蓝色的小花,像过往的年代一样,是条痛苦的河。……
我对“家”,人们认为总有些不应有的冷漠。而他们却不知道我是没有家的。
我出外流落时才八岁。终日徘徊街头,受苦受难。有一天,天还没亮,刺骨的风雪就把我冻醒了。为了解冻取暖,我不得不用冻得红肿的脚在街上跑。跑到一个慈育院门口,忽听到一声声微弱的婴儿哭声。脚步,沉重了——在紧闭着的慈育院的门前,封住门的雪堆上,一个竹篮里放着一个弃婴。孩子没有衣服,只有几根干草裹住。这情景,使我想起那婴儿的贫困的母亲,也想起我自己。
我站着、站着,一直到路灯已熄灭了暗黄的光,一直到路上有了行人,也有了警察。我盼呀盼,可一直盼不到慈育院的门打开,也盼不到一个人把这个弃婴拾走,他们最多也只是看一看,便叹着气走了。于是,我盯着这婴儿哭了,并把他抱了起来,想用自己的身子暖和暖和他。而他仿佛得到可以哭诉的机会,在我怀里哭叫得更厉害了。我正在哄着孩子,后面有人把我一拉,警察把我拉到警察局去了。尽管我在路上哭着、叫着,想挣脱他,而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警官问我为什么作不道德的事——弃婴,我悲痛,瞠目,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我真想把这些日子所受的气都出在警官身上,可是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办法?当他们最后把我赶出那黑漆的卫门时,我又想到那个弃婴,泪,无声地流着,想着想着,也放声大哭起来。我第一次感到我在这么可怜自己……
九年后,我又到另一个城市了。这儿,解放战争正在炽烈地进行。在猛烈的炮火声中,我听见一个伤员在门边的呻吟声,和断断续续的那么一句话:“解放了!”他惨白的脸上,牙齿紧紧咬住嘴唇,血,正滴在地上——我想着,他流血,不正是为了给我们带来这一句话么?那时,我真想抱住他染血的身子,然后举起他来唱歌。可是我又疼他,怕震动他的伤口。不几天,我跟着他们走了。整日都在烽火中行进,像一条宽阔浩荡的铁流,冲破一切障碍,向远大的目标前进。这时,我想的很多很多。越想往日的痛苦,就越感到眼前的欢乐;越想起我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就越感到我现在是生长在那宽阔无边的大家庭中。
有一次,在雷州半岛的一个刚解放的城中,我们同新招收的一大批新力军——一些还没穿军衣的学生住在一个破旧的旅馆的地板上。凸凹不平梗住背脊的地板使他们还不能习惯在上面躺下,但没作声,可是我知道他们没睡着。深夜,敌机来了,他们都惊慌地爬起来,紧紧地靠在一起,有几双眼睛死死盯住震动的房顶。这样呆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当敌机稍稍飞远了一些,我们便要他们疏散开。当炸弹快要落地的“丝丝”声响起的时候,一个新战士又跃起来想再跑远些。“趴下!趴下!”一个老战士严厉地喊了一声,就飞快地赶上去,用有力的双手将那个人按在地上。这时“轰”的一声,炸弹落地了,眼前只见一片掀起的土浪,飞散的火药味。我一想到刚才那两个人,心就紧了。飞机一走,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奔到他们俩的跟前——老战士正伏在新战士身上,他一见我们,就爬起来抖了抖盖在身上的泥土,对着敌机刚飞过的天空骂了一句“你娘的”就大步走了。那个新战士愣了半天,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很久才叫了起来:“同志!同志!你叫什么!”隐隐地只听见他说声“救火去!”他又跃入一堆熊熊的火焰中去救灾了。新战士拾起身边的一块弹片,一见鲜血满片,就本能地摸摸身上,但没一点伤痕,而顺着战士去救火的路,却滴着一滴滴鲜血,他感动得哭了。我看着,想着,再次地感到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的兄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了……
而我现在为什么又来这山城寻家?我是有家的了。假若,我在这里碰见一位在寻家的将军,我一定伸出手抱住他,讲述一些比童年的梦幻更美的生活——我们“家”里的生活。讲述我在南方的追歼战中,夜盲如何使我拄着棍子走,由于赶不上队伍,战友们如何拉着我走,拖着我走,并用那荷着过重的子弹的肩把我背着走。那时,我曾这样想:“即使瞎了也要摸着走;即使掉了队,也要摸着同志们的脚印前进,紧紧跟着我可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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