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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卖蟹的盲人——渔村散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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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7-08-17
第8版()
专栏:

一个卖蟹的盲人
——渔村散记
纪流
渔民工作组长老王对我说:“集上有个失明的人,他卖蟹用称很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诧异地问:“没眼的人还能用称吗?”
“当然!他用称不差分毫,好像定盘星不在称杆上,而在他心里!”
我正想了解一点渔民的生活情形,就立刻同意跟他去看看。
潮村的集市,热闹非凡。这里人挨人、人挤人,我的鞋子好几次被人踩掉。巷子里摆满各种杂货和海产,内地少有的海味:鱿鱼、龙虾、膏蟹,摆满了两旁的石阶。我无暇看这些,跟在老王身后,拐弯抹角来到一处茅棚遮盖着的市场。
老王指着一个渔民打扮的人,轻声说:
“这不!他,叫玉筹。”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站着一个瘦长的个儿,四十多岁,穿着高领黑布褂子。头上戴着竹篾编的凉帽,因为是旧的,变成棕红色发着亮光。腰里系着一件叠着褶儿的毛蓝布围裙。他两只手拿着称,正在和顾客谈生意。地上摆着两个鱼筐,里面装着蛏子(贝壳动物)和紫螯青盖的螃蟹。我靠近蟹筐,向他脸颊上望去。他的眼皮凹陷,掀动的时候,能够看到两个小小的红洞,瞳孔已经看不到了。这是一张质朴沉毅的面孔,看一眼就会引起人们痛苦的联想。
我看着他称了几次蟹。只要主顾把选好的螃蟹放在称盘上,等他把铊锤儿一推,很快就称得了。然后用手卡着铊绳、扭着称杆,送给主顾看,嘴里说:“瞧!保险给你足实分量!”主顾看了,往往都很满意,因为他给的份量很足,称杆翘得老高。
老王小声告诉我,他的眼睛是由于中了扈鱼毒而失明的。这种鱼,长着一根细长的尾巴,刺到人,人的皮肤就要溃烂。
因为玉筹的生意很忙,看了一会,我们就走了。临走让老王约好,晚上请玉筹到我的住处谈心。
晚上,程玉筹果然来了。他坐下来,用一只手搓着放在腿上的竹棍儿,一手端着杯子喝茶,神情奕奕,没有一点倦容,好像不曾在集上站过一个整天。
他首先谈了自己特有的经历:
“二十岁那年的夏天,眼瞎了,老婆跟了人私奔。那时候,我弟弟还在世,他捕鱼。我想帮他卖鱼,就弄了几块石头黑天白日地练着称。手指在称杆上横着量、竖着比,开始得别人帮助,后来,摸着定盘星就知道数量,天长日久越来越熟,就能作生意了。还有人把鱼拿来让我代卖。可是,旧社会残废人受欺侮,很多人买鱼用假票骗我。伪镇长让乡丁来买鱼不给钱,我去要钱,不但不给,反而挨了一顿打。生意渐渐不能作下去,亲人也疏远了,后来就四处乞讨。”说到这里,话停了。他用三个手指托着下颚,头微微晃了几晃,右手里的烟火在暗处抖动,他沉浸在痛苦和悲哀里,身子僵直,一动不动。烟灰落在手下的茶杯里。我赶紧把茶杯抓在手里,倒光里边的水,又沏好新茶送给他,想宽慰他谈一点高兴的事情。就问他:“后来生活怎么样?”
“解放以后,政府给了不少救济费,我学会了烧饭、洗衣服、打网线、织网,后来乡里给我安置了工作,在集上给没称的卖鱼户卖鱼,赚点工资,吃喝有了。成立高级社以后,社里每年给四百三十斤大米,包吃、包医。侄儿每天放学以后捉来一些虾、蟹,由我来卖,零花也有了,亲朋旧友对我也越来越亲近……”他搓着竹棍儿、打着手式,滔滔不绝地说着。由于内心激动,嗓门也提高了,脸上现出红朴朴的气色。
第二天傍晚,退潮的时候,我和老王到海堤上去看“泥舦子”(注)。老王指给了我玉筹的侄儿。他正在拾蛏子和海蟹,光着脑袋,穿着短袖的白褂子,把着扶手,一只腿跪在泥舦子的草垫上,一只脚在舷外边蹬着泥水。泥舦子在稀软的泥浆里轻快地行驶,他不时地毛下腰去,拾起蛏子和海蟹。拣着拣着,他突然直起腰来,朝着嶴口北面的山崖上叫喊:“阿伯!又拣到一只大膏蟹!”
我们朝着山腰里望去,在一块平展的坡地上,玉筹坐在那儿,身旁放着一个鱼篓,他耍着竹棍在唱越曲二度梅,没有发觉侄儿喊他。
我和老王朝玉筹走过去。崎岖的山路,盘着山崖,连我们也要格外小心。我很纳闷,玉筹怎么能上来呢。老王告诉我:“玉筹常到这儿来,他喜欢听海潮的鸣响,水鸟的叫声;并且说,要跟渔社出趟海,别人问他,你出海去干什么,他却说:‘怎么!我出海也不是去吃闲饭,补网、烧饭、擦洗船板,比你们有眼的不差!’”
我们轻轻走近玉筹,并没有惊扰他。他也没发觉,还是兴高采烈地唱着。鱼篓里装满了虾蟹和蛏子,螃蟹还都活着,如果篓口上没有线网挡着,早就爬出来了。
玉筹唱的是——雨打梅花落地,小姐许以梅花重开;公子梅良玉夜看梅花。他唱得一字一板,没有一个错音。我和老王都没有急着和他打招呼,一边听他唱,一边看着远处淡黄色香蕉酒似的海水,看着乘泥舦子的孩子们,眼前一切,喜爱不尽。我们沉浸在少有的幸福里。
〔注〕泥滩上用的小船,船板轻而薄,舷板矮,船头翘起,便于挡泥水,不用桨划行,靠足的蹬力前进,速度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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