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和“口袋”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麻袋”和“口袋”
　　冯健男
是秋天了，在察北草原，天气开始冷了起来。但是，屋里却显得闷热——这不但因为屋里有热炕，炕上炕下又挤满了人，而且因为人们是在辩论着。
“这样说起来，为什么要团结中农？”富裕中农鲁瑞坐在炕上，提高了嗓子问大伙，手里挥动着烟袋。“你们说，要不要团结中农？”
鲁瑞这样提出问题，是为了要将人一军。原来贫农们要他解释：他为什么到处叫唤社里不照顾他。他的回答是：他娘病了，连碗糖水也喝不上，向社里贷款，不贷；今年春天娘死了，向社里贷款，又不贷；这不是不照顾？为什么贫农金忠死了娘就贷了呢？大伙驳他说，社里贷款给金忠，是因为他娘死了要买棺材，你家明摆着棺材一口，当然就不贷给你。在这当口，二十一岁的牛倌王旺偏又多了一句嘴：“明年你娘的周年，难道还要贷款给你开纪念会？”鲁瑞火了，于是提出了“要不要团结中农”的问题。
鲁瑞这一问倒生了效，人们足有一分钟没能答话——团结中农，这是政策嘛！谁能说不团结中农呢？
还是王旺机灵。他这样反攻：
“三老汉！我倒要问你：你干吗提出这问题？”
跟着，人们又嚷嚷起来了：
“麻袋是说，贫农占了便宜，离了中农办不了社！”
“麻袋，你说这是不是你的思想？”
“总忘不了他那牲口大车！又不是没给他折价！”
“像解放后头几年那样，雇工，跑运输，放高利贷，有多神气！”
在这里，“三老汉”和“麻袋”都是指的鲁瑞。鲁瑞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三，所以年青人当面称他三老汉；但背着他，却叫他“麻袋”。年纪大些的人，当面也叫他“麻袋”，因为人们说他贪心，总想往自己的袋里装；可又是一只总嫌装不满的麻袋。
“我可没说过贫农占便宜。我可没这思想！走社会嘛，谁能占谁的便宜？我只是说，贫农要团结中农。”
“你没这思想？”鲁瑞的弟弟鲁福提出了质问。“我就听你说过——”
“我啥也没说！”
“啥也没说！‘贾昌发了我的财！’是你说的不是？”
“我没说这话！”
“前天在莜麦地里，你对我说了啥？”小学教员胡浩忽然发问。
“我说啥？没说啥！”
“你说你思想闹不通，你说‘我的骨头撑起了贾昌的肉’，你说了吧？！”
鲁瑞低头不语。
“这话你说了没有？”
“我说了。”鲁瑞从口里拉出了烟斗。
“你快解释解释！”生产队长李明山说。“贾昌发了你的财？你的骨头撑起了贾昌的肉？”
大伙正要追鲁瑞，忽然从墙角里发出喑哑然而严厉的声音：
“让我也说说！”
所有的人，除了在炕上或爹妈怀抱中熟睡的婴儿和幼儿以外，都注视着那坐在角落里的贾昌老汉。李明山把炕上的灯移动了一下，使灯光照到贾昌老汉的身上。这是一个双目不明，两耳不灵，口齿不清的老人，是村里的第一个翻身户。人们叫他贾老汉，又叫他“口袋”，因为他在解放前的十几年中，成天背着口袋，带着老婆（一个哑巴女人）孩子沿家讨吃。这讨吃用的口袋贾昌至今还珍藏着。他是多么不善于说话呵！辩论会已经开了好几天，贾昌每次都到，但发言这还是第一次。
“谁也知道我是受苦人。毛主席共产党过来了我才大翻身。”老汉一句一顿地说。“我年青时候到羊囫囵财主家当长工，受尽了苦。叫我炒莜麦，一连炒三天三夜。眼睛烘坏了，做不了活，不给治，反倒赶我出门。我只好讨吃。靠门框，吃冷糕，住破庙，喝北风，受尽了苦。……”说到这里，老汉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接着说：“解放军来了，才好了。分了房，分了地。苦日子尽头了。办起了社，高级化，就更好了。按劳嘛，走社会嘛。老了，眼睛不行，可我不闲着。积肥，打滤粪，耧地，拣石头，我还能干。我家小子不少挣分。去年高级化头一年，除了留够吃粮，分到七十二块余粮款。都说我贾昌发了财。告诉我说是钱，我哪里肯信。莫不是做梦。……要不是毛主席，哪能……”老汉又哭起来了。他用那苍老的、发硬的手掌，抹拭着那双受伤的眼睛。妇女们也啜泣起来了。男人们沉默着。
“麻袋！我问你！”忽然贾昌站起身来，走到炕跟前。“我发了你的财？你的骨头，你的骨头……”（人们帮他说：“……撑起了贾昌的肉？”）“你瞎说！我是靠劳动，靠走社会，靠毛主席！哪能是靠你！哪能是靠你的牲口大车！要靠你，我早饿死了！你记不记得？我讨吃到你家，你不给，还唤狗来咬！去年你还骗了我！一条穿过多少年的烂皮裤，甜言蜜语叫我买了，指头戳得穿的东西，要了我九块钱！你就不同意我翻身，你……”
贾昌老汉身子晃荡着，差点要倒下来了。
李明山和王旺赶紧把老汉扶上了炕。鲁瑞倒了一碗开水，挨近贾昌的嘴边。贾昌喝了两口水，喃喃地说：
“麻袋……口袋……要说理……”
因为屋子里的嘈杂和忙乱，婴儿和幼儿们睡不安稳，哭闹起来了。妈妈们拍着，唱着，想使他们安静下来。有一个妈妈摸抚着怀中孩子的头发，唱道：
“宝儿好好睡，齐心走社会……”
李明山对大伙说。“散会啦！大伙准备好意见，明天接着辩！”
但是大伙不肯散。一直等到贾昌坐起来，下了炕，由李明山、王旺、鲁瑞扶着回家，才相跟着走出屋子。塞外草原上的秋夜像冬夜，但大伙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和明天的辩论，并不觉得冷。
1957年9月12日，大圪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