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丙大叔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岩丙大叔
刘二水
今年3月，我到傣族自治州曼贺寨去。有一天，曼贺寨要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晚上召开报名入社大会，我去参加了。
傣族农民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跨进社会主义社会，这是一件非常不平常的事。解放以前，傣族被封建领主统治，所有的土地都属于封建领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全是领主的农奴。农奴必须向领主买水吃，买路走，买地住，人死了也要买土盖脸。有的寨子专门给领主做饭、炒菜、挑水、砍柴，有的寨子专门给领主养马、养鬼（供祖先），有的寨子专门给领主唱歌、跳舞，有的寨子专门在领主家死了人的时候去哭嚎，……
曼贺寨过去是专门在领主游猎、祭祀、出巡的时候，给领主当仪仗队、抬矛扛刀的。　　我去曼贺寨，天已经黑了。亚热带3月的夜晚，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水果和草木的香味，在穿过一带密林的时候，忽然从附近传来一个人的歌声：
我独自夜间行走，
伴着星儿和月亮，
没有姑娘！
心中有些寂寞啊，
自编自唱的歌儿，
就越响亮！…………
声音很粗犷，但唱得无忧无虑地挺自在。我猜想一定是个年青的小伙子，可是当和他碰头的时候，借着从密林的枝叶间漏下的月光一看，原来却是位长满胡须的老头子。腰间别着一把傣族农民不离身的农具——两面刃的砍刀。
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见到我，首先开口说：“同志，去曼贺寨，是吗？”
我说：“是的。老大爷，你呢？”
他说：“我是曼贺寨的人，上山砍竹子去了。本来不打算回来，可是又放心不下，怕我老伴办不好，到底还是赶回来了。同志，你看，还赶的上吗？”
对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起初我有些茫然，不知他指的是甚么，随即我就恍然大悟了，他说的是报名入社的事。
我说：“赶的上，咱们快点走吧。”
我们加快了脚步。
过了密林，就是曼贺寨。我们直奔乡政府。
乡政府的竹棚里，点着三堆篝火，每堆围着一圈人。正中放一张桌子，点着两只蜡烛，旁边坐着几个乡干部和工作组的同志。
报名已经开始了，每个报名入社的人，报出入社的田亩、耕牛、人口等等。然后讲一讲对社的认识和决心。每个人都讲到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他们翻了身，表示要永远跟着共产党走，走社会主义的道路等等，说这些话的时候，人们都怀着一颗激动的、真诚的心。篝火的光焰照亮他们的面颊，他们是那样的严肃，像是向社会主义宣誓。
过了不久，忽然从一堆篝火旁边，发出两个人小声争吵的声音。我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和我同来的那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在争吵。我猜想这个老太婆一定就是他的老伴了。后来老太婆不说话了，可是老头仍不停的说着，并且越说声音越大，已经影响了会场的秩序。
“岩丙大叔，甚么事啊？”一个乡干部笑着对老头说。
“我报名入社！”岩丙大叔站起来，很严肃地大声说，然后低头又对着他的老伴气愤愤地说：“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还三心二意的想看一年！那些坏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他们说共产党长不了，这是胡扯！”
岩丙大叔越说越气愤，整个竹棚里都安静了，只有篝火中燃烧的竹子毕毕剥剥的响着。
突然，岩丙大叔抽出别在腰间的砍刀，抡起来，砍在身旁的木柱上，砍刀震颤了两下，直直的嵌在木柱上。
“哪个狗东西说共产党长不了，想破坏我们刚刚过得像个人似的生活，若是让我再听到了，我这把砍刀可不饶人！有谁还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再去当领主的奴隶？叫老叭〔注一〕来管？给领主抬矛扛刀？”
竹棚里没有一点声响。
岩丙大叔解开上衣的纽扣，露出前胸，在火光闪耀中，上面像图案似的深绘着一块很大的疤痕。
“那年开门节〔注二〕领主到缅寺〔注三〕拜佛，我去扛刀，一不小心，刀从我的肩膀上滑下来，凑巧打在领主骑的马屁股上，马惊了，跳起来，把领主摔在地下。领主爬起来，抽出他的腰刀就在我胸上砍了一刀，我立刻昏死过去。当时没人敢来救我，直到领主拜完佛，回去了，才有人把我抬回家来。可是，把我抬到家里，刚刚进门，领主就派来一群人，把你……”岩丙大叔低头看着他的老伴，“死拉活扯的抢走了。砍伤了我还不算，又把你抢去给他当了家奴。我躺在竹楼上没人服侍，又没药医治，伤口越烂越大，生了蛆。你在领主家做苦工受罪，不能回来，……”
岩丙大叔的声音变了，眼圈红了，低头坐在他身旁的他的老伴，低声的悲痛的哭起来。竹棚里更静了。
“还好，老天有眼，我没有死！过了几年，我拚命的干活，把你也赎了出来。现在，共产党来了，把咱们农奴解放了，分给咱们土地，咱们才过上了像个人似的生活。现在，毛主席号召咱们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成立合作社，过更好的日子，没有错，我岩丙应该抢先第一个报名。谁想你听信坏人的话，要看一年再说！幸亏我赶回来了！该杀千刀的坏人！……”
篝火的光焰照耀着岩丙大叔激动的脸，照耀着砍在木柱上那把闪光的砍刀。
〔注一〕老叭：管辖村寨的头人，替领主办事的。
〔注二〕开门节：傣族的节日。
傣历9月15日为“关门节”，从这天起关起爱情和婚
姻之门，不能再谈情说爱，要集中全力进行农业生产。
傣历12月14日为“开门节”，此时农忙已过，从这天起
，关了三个月的爱情之门又重新开放了。
〔注三〕缅寺：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