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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绺白发——三门峡散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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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7-11-20
第8版()
专栏:

一绺白发
——三门峡散记
雷加
检查一个重大的人身事故,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例行公事。想到这个事故已经发生,并像安全检查员所说的又是那种不易防止的事故的时候,它对每个亲莅现场的人,永远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在五天之前,刚刚认识了这个年青的起重工。他的名字叫张克勤,是个又健壮又体面的小伙子。
那天,那只载着三方电铲底盘过河的大驳船,突然挣脱了锚链,向三门岛流去。所幸的它在神岛上面一块礁石上搁住了,才没有撞得粉碎。黄河的水继续上涨,这只载重四十吨的大驳船,如同一片秋叶,它像是在歇歇脚,也许下一秒钟,它就随着上涨的河水非在神岛上撞个粉碎不甘心。神岛旁边的涡流,自古到今已不知埋葬过多少船只和多少生命了!
说起来,由鬼岛到那只驳船,只有一百多公尺。鬼岛在右岸,所有跑来抢险的人,都由右岸踏上了鬼岛;但鬼岛上的人和那只驳船上的人,隔着这一百多公尺的河面,不要说扯上一根绳索是那么不容易,就是互相喊话也听不见。
五个勇敢的起重工,跳下水去。他们沿着刚刚露出水面的一块一块礁石,向前跃进。礁石尖削不平,距离又不等,他们多么矫健,又是多么危险。脚下的洪水打着漩涡,简直要把人带礁石一起吸下去似的,岸上的人听见咆哮的水声早就有些昏眩了,他们又该怎样呢?可是他们站在礁石上一字排开了,一根棕绳由后边递上去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小伙子,正在把棕绳盘在手上向驳船扔去。这里流速最大,波浪也更汹涌。棕绳落到了水里,它像大风吹跑了的风筝线一般,要想拖住它是非常非常困难的。这时,这个小伙子用力过猛,失了足跌在水里,而他也就像断线的风筝,随着急流漂了下去。
大家惊呼起来。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人,必需抢救;但又怎么抢救?刚才还看见他的沉重的衣服,下一秒钟,它又在很远的地方出现了。谁也没有想到几乎在这个小伙子落水的同时,一只羊皮筏子下水了。上面站着另一个小伙子,他的羊皮筏子用了更快的速度,追逐那个忽隐忽现的落水的人。我喘了一口气,向身旁一个工人问道:
“那是谁?”
“张克勤!从河南来的,从小就使惯了羊皮筏子,看他追上啦!”
不一会,我就看见这两个人沿着峭壁脚下走了回来。张克勤跟在后面,他的肩上扛着那只湿淋淋的羊皮筏子。
五天之后,这只大驳船拖回原来的渡口那里去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场虚惊刚刚过去,又发生了第二次事故。
这是在一秒钟里发生的事,没有人可以详细地叙述它的经过。当时……
这只驳船由右岸码头正要靠近左岸码头的时候,一根缆绳扔到了岸上。缆绳的另一端由三个壮工绕在驳船的将军柱上拉住,要由他们一点一点地收缩这根缆绳,这只驳船才会冲破水流的冲击慢慢地靠岸的。洪峰刚刚过去,它的余威犹在,这三个人抵挡不了它的冲击的力量。最初还在平衡状态中,眼看着水的力量就要战胜他们,只要缆绳由他们手中滑脱,这一次驳船流到三门岛,就不一定再被礁石搁住,它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那时在他们三个人身后,是一盘整整齐齐的缆绳,再后面靠着低低的舱口坐着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几岁的穿对襟袷袄的工长,一个就是张克勤,上次使用羊皮筏子的那个小伙子。这里必需交代一下,张克勤真正是个顶呱呱的起重工,不但上次救了人,就是平常工作中,也处处跑在前头。工长常常用手摸着下巴这末来形容他道:“是谁?这么快?又是他,一眨眼就干好了,除了张克勤谁能这么马俐!”张克勤是工长眼中的宝贝,得力的助手,自然工长有了工作爱交给他,闲聊天也愿意找他。今天就是这样,两个人又坐在一起了。那三个人拉着缆绳感到危险时,他们两个也都同时出来了。他们两个也都同时在心里想到,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跑去,加上自己的力量,那末这个危局就可以避免,于是这两个人也都毫不犹疑地同时跳起来,向前冲去。
正像工长平时爱说的:“是谁?这么快?只一眨眼……”这次也是一样,张克勤又抢在工长的前头,真是不惜用一切赞美的词句加在他的头上的这么一个可爱的人……
但是这一次,只是这一次张克勤的速度没有跟上要求的速度,他没有来得及赶到将军柱跟前,缆绳已由那三个工人的麻木的手掌里滑脱了,而且,这时张克勤的一只脚正好踏进那盘缆绳的圈子里,因为慢了一秒钟,没有把脚迈出来,那根向河中逸去的缆绳,套住他的脚,河水张开大嘴,一眨眼就把他吸进去了。
几个钟头以内,没有捞到张克勤的尸首,大家放弃了最后一线希望的时候,又在船底下发现了他。那个绳扣还套在他的脚上;可是他却早已死去了。
追悼会是在河滩上举行的。临时挂上了一幅木炭画像,这是张克勤活在工人画家心中最后的遗容:剪短的头发,复在一张刚毅的脸上,至死他还在横眉凝视着黄河的流水。
安全检查员来回走着,他不能安心做一件事情,甚至不能把一个花圈放在张克勤的灵前。人群中有人慨叹了一声,说道:“十天以前他才从家中订亲回来的呀!”安全检查员走到我的身旁,仿佛为了回答这句话,避开头,不看我的眼睛,悲伤地说:
“还有比……比抢救事故而发生的事故,更可怕的吗?”
但是会场上感到最悲痛的,却是蹲在人群后面的那个工长。我是从那件对襟袷袄认出他来的。他抱着头俯在膝盖上痛哭着。没有人去安慰他,也不能够安慰他。
夕阳,低垂在黄土高原上,黄河的水在低沉地吼着。
灵柩搬上了卡车,五六个人前来搀扶哭成一堆的工长。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定要跟着张克勤一起去的;但是他偏又不肯起来。大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伤,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似地劝慰他,开导他……悲哀比快乐更能占据一个人的心灵,如果不借别人的手,他既不能在棺材上钉上最后一颗钉子,也不能替自己亲爱的人穿上一件衣服,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而又没有做的……
一个月之后,我又回到了工地上。在汽车站我遇见了那位安全检查员。他扯了我一把,说:
“等下趟车再走,我们正好谈谈!”
“也好,”我说:“听说三方电铲拖电缆,出个事故就不得了,不知你们建立了些什么制度?”
“现在不是我一个人了,你看那个……”他指着一个正在上车的老人,“有了他,一切制度都容易建立的。”
“那是谁?”我问。
“他就是那位工长呀!从那天追悼会以后,他病了半个月。你看出他老了,更奇怪的是他的头上长出了一绺白发。大家问他这是怎么搞的?他说不知道。他是自动要求做安全员的,如果有谁不重视安全操作规程,都怕受他的批评。你以后会看到的,他批评人的时候,总是激动得摘下帽子,他不是有意如此,当他醒悟过来,就又赶紧戴上帽子,可是人家已经看见那绺白发了,好像那绺白发有无上威严似的。从他当上安全检查员,从未出过事故。一个人变得多么快呀!他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啦!甚至也不笑啦!可是有一次,我听见他说梦话。他说:‘不是他,是我,应该我去,要是我多好……’一面说,一面咬牙。我想他在受着折磨。这些梦话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那天应该是他头一个跑去,踩在绳圈里,结果是张克勤抢在他的前面,替他死了,才使他这样痛苦吗?可是他关于这件事,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同他到了工地,首先就向两部三方电铲走去。电铲尾部拖着巨大的电缆,电铲移动时,就要由十几个工人拖着电缆同时移动。电缆上裹着绝缘的胶管,但是尽管如此,遇到水时,还滋滋地直冒火星子,因为这股电流是高压的呵!紧挨着电缆放着十几双绝缘的胶皮靴子和胶皮手套,拉电缆的工人操作时,必需穿上它们和戴上它们,我看见那位工长站在这些胶皮靴子旁边,一动不动,仿佛守卫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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