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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工地上的深夜(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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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8-01-11
第8版()
专栏:

铁路工地上的深夜(小说)
杜鹏程
“一位铁路工程局长告诉我:两三年前,整年挣断腰筋才能完的任务,现在以同样的人和设备,四个月就可以有条不紊地完成它。我听了这话很激动。因为我知道路是怎样走过来的。我知道五年计划开始的年月,建设工地的人们怎样奋不顾身地在混乱中摸索前进……”
 ——日记摘录
月光照得山沟如同白昼。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霜。树叶在飘飞。
山根下的公路上,停了一辆吉普车。司机赵玉勤,手塞在裤兜里,斜歪着肩膀靠着车头,凝望对面的工地。帽沿的阴影遮住了他深沉的眼睛。
老赵身边的大工棚里,拥挤着成百名工地的重要负责人。他们在争论,在叹气,在沉思,在计算……劳动力、材料、计划、生产等等字眼,都围绕着“防寒”这两个字在转。“防寒”这凉冰冰的字眼,从大工棚的窗缝里溜出来,爬在司机老赵的心头,使他熬愁。这倒不是怕天气一冷车子难发动,而是他像那会议室的每个人一样:对这铁路工地上的无数工点都非常熟悉。因而他也知道:如果寒冷提前赶来,会给从事露天作业的铁路职工,带来多大的祸害!
他看看表,已经两点钟了,可是会议的主持人——被大家称作总指挥的人,还在工棚里用宏亮的声音讲话。
两点零五分,工棚里传出咳嗽声、哈欠声、板凳的响声和杂乱的说话声。人们从工棚里陆陆续续走出来。他们,都让工地日夜紧张的生活煎熬得脸色黄瘦。有的声音沙哑,有的眼里布满血丝,有的心事重重,有的眉头拧起,肝火挺盛……大伙一出工棚,都不约而同的望望天空,又用脚蹭地上的霜,仿佛希望这地上的霜只是月光造成的错觉。
最后,总指挥走出来。这是个粗壮的人。左手提个安全帽,穿双草鞋。裤筒挽在膝盖跟前。身上有水泥味,泥土味,柴油味。这不活活的就是个挑土筐
子的壮工吗?其实,他是工地的最高负责者,指挥着数百个大小单位和十几万职工。……好些人还在工棚门口围着他;请求,诉苦,用夸大的困难威胁他。他把厚敦敦的手举在头上用力摇,一边走一边大笑着说:“嗨嗨!我是穷光蛋。啃我的骨头啃不出多少油水!”“你哭穷?你的仓库里要什么有什么。是个大老财。就算骂祖宗三代,我明天也要把你的炸药调出去十吨!”
“嘿!月亮挺好呀!”总指挥摆脱了人们的纠缠以后,用指头在引擎盖上愉快地敲着鼓点子。司机老赵想:不妙!他心神不安。
老赵站在总指挥身后,用力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口。何必空费口舌呢?你说:“不早了,就宿到这儿。”总指挥会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没法子!我们这一辈人最遗憾的就是睡眠不足。”
老赵不声不吭地把夹衣递给总指挥,又双手塞在裤兜里,斜歪着肩膀,靠车子站在那里。
总指挥望了望老赵那富有暗示性的姿态,说:“四个钟头能赶二百公里,到城里我还可以赶上办件要紧事。要得吗?你还有什么新方案?”
老赵往车上一坐,抓住方向盘,眼睛直盯前方,说:“天天都是这个样子,何必商量?”
“回答得好!”总指挥耸耸肩,笑了笑,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
嘟的一声,车子开了。
公路上到处是料石、刚卸下来的钢材、水泥和停在路边准备装东西的大卡车。老赵的车子绕来绕去的行进着。他斜着眼瞅,只见总指挥用手捂着前额,身子随着车子的摇摆而摇摆。他晓得,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总指挥脑子里还装着会场里的情形;一整天在工地遇到的各种问题还压着他,各种印象还包围着他。只有车子跑了二三十公里以后,总指挥会主动找他老赵的。
果然,汽车跑了不到四十分钟,总指挥仿佛摆脱什么沉重的东西似的,伸了伸懒腰。接着,又用拳打着手掌,望着公路下边闪闪发光的江水,哼着歌儿。哼了一阵,他自言自语地说:“肚子里好像在闹革命!”
这一阵,别说有什么好吃的,若能叫开老乡的门,把这里出产的地瓜买来几个啃啃,就心满意足了。
老赵不言不语地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从坐位旁边一样一样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总指挥怀里:一个军用水壶,里头热烫烫的开水,三个地瓜,两个饼子和二两牛肉。
总指挥兴奋而感激地望了老赵一眼,就津津有味的嚼着。车子摇晃,开水泼在膝盖上。
这工夫,正像往常一样:这位首长和这位司机要进行热烈谈话了。首长要谈他一天当中遇到的事和正在思考的事,声音时而欢乐,时而气愤,时而苦恼……而司机也会谈他一天当中的所见所闻。这些凌乱、具体和生动的琐事,常常闪动着重要的思想,又是站在总指挥这个职位上的人听不到也看不见的……可是今天有些异样:总指挥吃完东西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总指挥把头伸出去,望望天空说:“鬼天气!还不到冷的时候,就突然下霜!要是明天温度降到零度,就把命要了!二十多个桥梁工地都正在打混凝土!”
老赵仿佛没听见;一个更紧张的思想涌上他脑子。他一边开车,一边斜着眼珠看左边——江那边的工地,那里,电灯拉成一条线的地方,是第二工程队在填路基;千万盏电灯连成一片,像个城市似的地方,是五十一号工点。他拚命地把车加快速度,车轮简直离了地,腾空而飞。连总指挥都觉得惊奇。平素,老赵像那些老练的司机一样:当快就快,当慢就慢,不管车上坐着多大的首长,乱发什么指示,他也不改变自己的习惯。
“要快!”老赵心里有底。五十一号工点是关键工程。这个工点的工程队长前几天就喊叫:“不得了!二十九号十二时以前不运来二百吨水泥,我就要上吊!”这家伙可能在路上挡住总指挥的车子,磨捣好半天。他鬼的很,捉摸到总指挥在工地活动的规律了。可是老赵早从工程处调度室打听得一清二楚:五十一号工点的水泥用到后天十二点,那个乱吵乱嚷的工程队长,不仅不会上吊,还挤眉弄眼地跟工人说笑话。……要想尽法子,不让总指挥在路上耽搁一分一秒。这样,总指挥回到城里还可以休息两个小时。要不,路上一耽搁,到城里正是上班时间。材料厂长,夹一大堆图纸的工程师,上级来的各式各样的检查小组和成百件的指示、信件、电报,都会一齐涌来,把他埋住,连喘气的空都没有……而当他从这风雨不透的包围中冲出来以后,又会喊:“老赵!上现场去!”
要快!要快!过了这工点集密的地方就好了。可是你说出奇不出奇,目下正好是放炮时间,敲锣声、哨子声、人喊声……车子每走三五公里就让拿红旗的工人挡住了:“危险!不准通行!”车子一停,总指挥就敏捷地跳下去,背着手,望着放炮的山头。那里,一道道蓝色的火光闪耀,接着轰隆隆的响声,震得山摇地动……总指挥激动地来回走着,望着脚下的江水,仿佛要趟过去,跑到对面的工点上,按住这上下千余里的铁路工地,试试大地的脉搏……
放警戒的工人一宣布:“可以通行!”老赵就连忙发动车子,喊:“首长!赶紧走!”
“不算慢嘛!照这里进度看,天气不要再冷,有十天工夫我们就——”
“首长!要赶路啊!”
总指挥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哦!要赶路!”
汽车又冲过几个重要的工点,老赵扫了总指挥一眼,以为他快睡着了,松了口气,放慢速度。于是,这辆小车子像滑行似的顺着公路忽而在江边驶驰,忽而升到半山腰,忽而绕过山脚,忽而经过已经熟睡的村庄。
猛然,总指挥敲着挡风玻璃,说:“过了五十四号工点了?停车!”
老赵佯装糊涂,更加快速度,直向前奔。
总指挥猛然扭过头,两道透凉冰冷的目光,射到老赵脸上,声音低沉地说:“停车!”
不敢怠慢!老赵让车子逐渐减低速度,然后才缓悠悠地煞住车。其实,这个拖泥带水的过程,又让车子向前滑动了数百公尺。理由很充足:按部就班,不能违犯操作规程嘛!想发脾气也不中用。
总指挥头一摆,说:“掉头!返转到五十四号工点。”
老赵把下巴压在方向盘上,慢腾腾地问:“干嘛去?”
“囉嗦!难道你不晓得,我答应在今天四时以前,给五十四号工点二百吨钢筋吗?可是……现在说不定他们已经停工待料囉!碰到了鬼哟!”
老赵不但没有掉转车子,还一直向前开去。他说:“我帮助你记住这件事哩。今日下午,我以你的名义给材料厂厂长挂了个电话:叫他先把材料拨给五十四号工点,回头补手续。”
总指挥没有表示什么,只用拳头轻轻地打了一下手掌。老赵知道:这是一个最得意的动作。
车子向前奔跑,带着一股风,进入一条偏僻的山沟。老赵把住方向盘望着前方,公路两旁的小树和枯草上,挂满霜花。大卡车的轮胎,在铺了一层白霜的公路上,划下两条没头没尾的黑带子。偶尔从路边的水沟里,跳出了一只狐子。它站在路当中,拖着尾巴,起劲地扬起头,好奇地面对着汽车强烈的灯光。望了好一阵,便窜到随风摇摆的蒿草中去了。一会儿,一只藏在树林中的兔子被灯光吓得蹦起来,在公路上乱窜。
老赵偏过头看:总指挥已经睡着了。在这紧张、混乱而沸腾的日子里,老赵看总指挥这样睡觉,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了。生活把繁难而沉重的担子放到这样人的肩上,他只能在这汽车的颠簸中,闭闭眼睛,积蓄力量,然后再作勇猛的跃进。老赵尽力使车子平稳,以便总指挥睡得安宁。但是这里有几个材料库,整天成千辆拉材料的汽车、拖拉机、马车和架子车,已经把前后几十公里的高级路面压坏了。在车灯照耀下,公路简直像一条波浪起伏的河流。任凭老赵满头大汗地使尽了他全部本领,车子还是颠簸着。每颠簸一下,总指挥就挪动一
下,或者肩膀耸动。
车子一转弯,摆脱了各种吼声日夜不断的工地,进到了一条幽静的山谷。老赵伸头看看周围的地形,又飞快扫了总指挥一眼,闭住气,咬住嘴唇,慢慢地减低了速度,接着神不知鬼不觉地煞住车。他知道,总指挥醒来,他会挨骂。管他的!只要让那成天像马达旋转似的头脑休息一阵,便是世上最当紧的事。
对面山坡上的村庄里有狗咬声。路边大树上一群小鸟突然?噜噜地飞着,叫着,大概是黄鼠狼钻到鸟窝里去了!瞌睡爬上老赵的眼皮。他直想坐在车旁边的石头上,抱住膝盖好好睡一觉。嘿!这个车子上坐的不是个平常的人,如果从山坡的森林里窜出来几个歹毒的家伙来……他拔出腰里的手枪在车子周围转游,放尖眼睛四处瞅着,谛听着各种响动。这时候,拉材料的大卡车很少了,但是一刻钟左右总有一辆车子经过。老赵的心提到喉咙里了,他生怕那些年轻的司机不知好歹,远远看见这里停辆车子,便拼命按喇叭。可好!飞驰而过的汽车除了带来一阵风之外,都不按喇叭。大约,那些日夜奔忙的司机们也在悠悠忽忽打盹哩!偶尔有几辆拉钢材或木料的马车经过。赶早的人披着被子坐在车上,缩着头,抱着鞭子打盹。驾辕的马哼哧哼哧地信步走着。
老赵狠狠地揉揉眼,看见总指挥头靠在车门的铁撑子上,睡得挺香。右胳膊在车外边吊着,而且袖子拥上去了。明天这条胳膊一定会因风吹受冻而发疼,而麻木。老赵走过来走过去,脑子转了几十个圈,也不敢惊动总指挥。咦!你们看看:这条胳膊又粗又壮,你试试把耳朵贴在上边,准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激荡的响声。还有,那胳膊上并排摆着的三个伤疤,在月光下看得多么清楚。其实,那泥巴点点的衣服,还遮盖着更多的伤疤哩……但是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情了。最让人关心的是,总指挥睡得很甜。看!月光清冷苍白的光线,也不能改变那脸上的生气勃勃的颜色。那张脸很粗糙,可是宽阔、结实、刚毅和勇武。突然那巨大的鼻孔煽动,粗粗地喘息了几声;眉毛抖动了几下,全身骨节都在作响。大概这永远开朗愉快的总在鼓舞别人的人,只有在睡梦中,才让疲劳征服了!只有在睡梦中,才显出他平素怎样苛刻地挤出了自己的每一点汗水和心血……老赵手腕的表,?!?!?地响着。他脚在地下敲着点子,数着时间的步法。时间啊,你以为你飞快的步子,总在把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带得团团转,把总指挥带动得团团转;你以为你能带来生命,也能让人头发发白……可是,老赵却从你手里给总指挥夺来了安逸的睡眠,……
突然,一辆大卡车从远处来了,喇叭按得挺起劲。好像那个倒楣的司机在天明要完成二十万公里的安全行驶,然后去领取奖金似的。
老赵脸色铁青,恨不得朝天空放他两枪!
这工夫,总指挥突然直起身子。一看表,就喊:“嗬!”
老赵吃了一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哦!刚好是一点零四十分!”
“鬼话!你中邪啦?这是什么地方?哦!老牛滩。现在五点半了。八点才到城里。倒楣的家伙!谁要你停在这里?”
老赵心虚口松地说:“抛锚了!”
总指挥看见引擎盖盖得好好的,就说:“有鬼!抛锚了,你统着手站在这儿等谁背你走?”
老赵恢复了他平素的镇静,说:“刚把车收拾好,休息了两分钟。你不是经常给我叮咛!身体是革命的资本吗?”
总指挥说:“你要念上那本经,永远念不完!知道吗?七点半就有一二十个人在办公室等我。该死!”
“只要不损坏车子,就尽力往前赶吧!”老赵戴好手套,把住方向盘。嘟的一声,汽车又飞奔开了……
山往后移,树往后移。黑夜渐渐消退着,黎明爬上了山顶。一个紧张而沸腾的日子,又在迎接着精力无穷的人……
1955年6月宝成铁路工地(附图片)
詹建俊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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