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拉洋车的年月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想起了拉洋车的年月
杜晶铎
“骆驼祥子”是写我们拉洋车的人在黑暗社会里所受的痛苦的。这给现在我们这行人很大的教育，尤其对我们这行的青年人更有教育意义。对我说来是见景伤情，我拉过十四年洋车，蹬过七年三轮，我决不会忘了过去的苦处。
我们拉洋车的人，在旧社会里叫车夫，当牲口。车夫的名字是谁起的呢？是直接统治我们的衙门警察厅总监大人吴炳湘，他不但给起名字，还给作了商标、号坎，叫我们背在背上。号坎是蓝布对襟的小坎肩，在坎肩的后面用盐酸水写白字：“人力车夫”，下面写车的号码，号坎官卖每件六毛，按当时的市价评值两毛钱。如果你要忘了穿或穿在衣服里边，叫警察老爷们看见，就把你抓到区署，罚洋二毛。
总监大人给我们起的名字叫车夫，可是，到了警察老爷们那里，就不叫我们车夫了，叫我们牲口。例如，要是我们拉上请大夫、请老娘婆或有急事的人，那我们就得快跑。这要叫警察老爷们看见，他们就叫：“牲口，站住！草簸箩掉了。”听见喊，我们不敢不站住。站住了，老爷们过来还骂：“料又足吃了，跑那么快，好给汽车打眼去（叫汽车撞死）。”没法，只有央告老爷：“您饶我这回吧，下次不敢了。”坐车人再说些好话，老爷开恩了，抬踹一脚：“滚他妈的蛋。”我们挨了骂，挨了踹，还得谢谢老爷。这还不说，我们放空车也要受管制，如果拉到东安市场西门，顾客下车后，我们只能往北放空车。你往南一走，老爷过来就抢车垫子。你一要，他就打，不客气。
后来又换了一位总监薛之珩，他更新鲜，按号坎换车牌，换总监是一位换一位，换车牌吗是一个换两个。先前的是一个蓝搪瓷的，换的是两个一样的铜牌，安在左右扶车板上，一个字朝上，一个字朝下，不是白换，比蓝牌加两倍钱。虽说钱归车主拿呀，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每辆车多涨两铜子，怎么涨你也得拉，不拉就得饿死。总监大人说，安上两个牌为的是叫坐车人看的清认的准，怕我们把坐车人的东西拉跑了。我真不知道我们拉洋车的怎么了，像防贼一样防我们。警察老爷还给我们编了一套词，说什么：“拉洋车的怎么那么美，外国的骡子是两条腿，不吃麸子不吃料，拐弯抹角都知道。”
我们拉洋车的人是想星期怕礼拜，想的是星期日人多能多拉几吊钱，怕的是礼拜日老总（大兵）坐车不给钱，瞪眼就打人。礼拜日是老总进城玩闹的日子，他们由北苑或黄寺进城，大多数是走着来，他们只要一进城，就想坐洋车，也不问价就上车。老总们在车上并不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他是嘴和手脚都不闲着，他嘴里喊快跑快跑，双手拍着扶车板，两脚就踹水簸箕，把他拉到了地方，下车就走，我们不敢说要车钱，只敢说：“老总你赏几个钱，我好吃饭呀。”他说：“咋的，他妈拉个八子，还要钱。”他把眼一瞪，给什么，不是钱，嘿，皮带。他抡起皮带连脑袋带屁股抽你一通。我们拉洋车的挨这样的打是家常便饭。到了下午，老总们玩够了该回营了，遇见好一点的就算万幸，遇到穷凶恶极的，在城里是没事，一拉到城外僻静地方，他叫你站住，他掏出手枪来朝你比划，快着把皮带给扒下来。要活命，你就得快快扒，你不扒，他二指一动，连人带车全完。
这是谁的兵，是自命为振武上将军张大帅张作霖手下的兵，谁敢惹呀，没人敢。
我们这行人拉自己的车是极少数，百分之九十几的人赁车主的车拉。在过去，北京有名的大车厂子有六七个，最恶的是崇文门外三转桥马阎王车厂子。他为什么叫阎王？在别的厂赁半天车，最多四十子到五十子，赁他半天车六十六个子，别的厂子还能欠一两天车份，到了阎王厂子，就不行了，你今天欠车份，明天他扣车。如果有几天不回车的，要叫阎王抓回来，他不问青红皂白，吊起来就打，打完了你还得给车份。这不是阎王吗？
我们拉洋车的衣服鞋袜全是费的。如果裤褂实在不能穿了，当时要买一身，就得托人找大爷们，借一票印子钱。借一百吊，五十天还清，就得还一百二十吊。可是借钱是九六出，借一百吊出九十六吊，再扣当天一个印子钱两吊四，我们只能拿到九十三吊六，合现洋二元零十六枚铜子。过些日鞋袜又不能穿了，怎办？还得借。这回借，七折八扣，借一百吊只能到手四十五吊六。放印子都是哪些人呢？是地痞流氓和退了伍的警官老爷们，或发了洋财不当兵的老总们。我们只觉得我们的命运是混吃等死，早晚喂狗。可是，混吃哪，吃不饱，等死哪，死不了，我们是活受。
我们拉洋车的人，在那人吃人的社会里，过着凄凉悲惨的生活，没有人爱我们，没有人同情我们。我们为什么拉呀跑呀，为了吃。一九二几年拉呀跑呀，一九三几年拉呀跑呀，一九四几年拉呀跑呀，直到一九四九年才来了爱我们的人，救我们的人。我们从火坑里跳出来，真正解放了。从此，我们蹬三轮的不再是牲口，而是工人，是当家做主人。三轮车是物归原主，车主打倒了，再也没有人敢欺侮我们了。民警不打人也不骂人，我们的子弟兵坐车给钱、和气。我们三轮车工人一样出席代表会，多大的首长也叫我们同志。我们吃的满面红光，穿的整整齐齐。这谁能说不是真的？我在这里要求我的老同行，新伙伴们，要决心跟着党前进，我们听党和政府的话，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