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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发财图”的题跋——文艺欣赏随笔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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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8-02-21
第4版()
专栏:

齐白石“发财图”的题跋
——文艺欣赏随笔
王朝闻
齐白石的“发财图”,引起很多观众的注意。“发财图”里的算盘,作为一种视觉形象,实在不见得比齐白石画的花、鸟、虫、鱼更吸引人。可是那一大段题跋,可以当成独立的文学作品阅读,读起来觉得意味深长。它接触了意义重大的社会问题,可是它好像不是服从什么庄严的意图,只不过随便谈天。读起来觉得很不吃力,也觉得画家写起来很不吃力似的。
读了这样的题跋,很容易联想到中国优美的文学作品,联想到那些“文已尽而意有余”的文学作品。
明朝选辑的一本笑话集里,有一则题名“风水”的;像“发财图”的题跋,读起来觉得很有趣,讽刺的作用也很强。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个临终的人,要他的儿子在棺材的边上钉四个大铜环。儿子问他,这是为什么?回答说:“你们日后少不得要听风水先生的话,把我搬来搬去”。
这样的笑话,并不明说它是在和什么思想意识作斗争,它的实质却没有脱离思想意识的重大问题。这一个读起来觉得怪诞的故事,不只嘲笑了那些迷信风水、贪图富贵却又不惜利用死尸的人,而且,也嘲笑了那些把不漂亮的目的掩藏在漂亮的理由之下的伪善者。
主题明确不是语言干瘪和单调,严肃的主题不一定只有一本正经的形式才能体现,轻松活泼的形式和思想尖锐的内容可以不冲突。不见得只有直接把结论说出来的谈话才算是有结论的,肯定意义的内容不见得不可以用疑问的语气来表现。为了避免生硬因而乏味的说教,为了加强艺术的吸引力和说服力,上述的笑话和齐白石“发财图”的题跋,应该也是如何反映生活的一种值得学习的榜样。尽管这些作品是讽刺的而不是歌颂的。
齐白石在六十多岁时,画了一幅不倒翁,也是一件讽刺的艺术品。不倒翁的样子很像歌舞剧中的官衣丑。画上题了一首诗,说那些没有学问的官僚和不倒翁一样,没有心肝。和诗一起还题了几行字。大意是说:从前在南岳庙前,花了三个钱买了一个不倒翁,送给儿子玩耍。大儿子认为是巧东西,劝他出远门时带了去,复制一些给孩子们玩耍。大儿子哪里知道,这东西到处都有。这些题跋,也像“发财图”的题跋一样,它的好处之一,是善于启发读者“参加”到艺术的“创造”活动中来,不是简单地把一定的概念硬塞给读者,不是强令读者接受一定的概念。在双关的话里,分明包含着画家憎恶反动统治者的心情。可是这种憎恶感情的表现,不像做戏过火、制造感情的表演那样,企图强求观众感动,而是一种有力的启发,有趣的诱导。像那些表现了花鸟虫鱼的美的视觉形象一样,使欣赏者自然而然地接受老画家的宣传。
“发财图”里的题跋,也像笑话“风水”和“不倒翁”里的题跋,是话里边有话的。为了便于多数读者阅读,我尝试着把它用普通话译出来:
丁卯年(1927年)5月初,有人找我画一幅“发财图”。我问:“发财的门路太多,画什么才好?”客人说:“随你便”。我问:“要画赵元帅(财神老爷)吗?”回答说:“不是”。我又问:“画官儿用的衣、帽、印玺之类的东西怎么样?”还是这样回答:“不是”。我又问:“画刀、枪、绳索之类的东西怎么样?”客人说:“也不是。画一块算盘吧。”我说:“那很好。既可以发财,又不用危险的手段;算盘,是仁的东西。”于是一下子就画成了,题了字。客人走后,我又另画了这一幅收藏起来。财神老爷,衣、帽、印玺、刀、枪、绳索,算盘,都是各自独立的现象;发财的门路,危险的手段,仁,都是一些各自独立的概念。当它们被组合在一起,靠它们相辅相成的作用,使人感到在这一组合之中,潜伏着一种不可捉摸却又是分明可以体会得出的观念、感情以至思想。这一切,不是作者不会直接说,不是作者不敢直接说,不是不便用语言直说,而是有意留给读者去说。这就是说:反动统治者使用的衣、帽、印玺,强盗使用的刀、枪、绳索,剥削者所使用的算盘,本身并不是什么可憎的东西,本身不代表善与恶,正如写字作画的笔和墨没有阶级性一样。可是,当它们和发财的门路、危险的手段等概念相结合,而不是和勤俭、劳动等概念相结合时,读者就会按照画家所预期,在脑海中构成只能如此而不能如彼的判断,断定不正当的生财之道的性质相当于强盗的掠夺。
如果说电影艺术蒙太奇的长处在于运用佳妙的结构体现特定的主题,那么,齐白石的“发财图”的题跋,好像杜甫的“兵车行”,马志远的“天净沙”,可以当成电影的蒙太奇来欣赏。
当成摄影机来看,老画家的注意点在转换。利用这种转换,突出了处于特定条件之下的各别事物的性质。而且,更重要的是基于老画家对于构成蒙太奇句子的“细节”的选择和组织,表现了作为“剧作者”或“导演”的齐白石的创造意图。他的“摄影机”首先是对着代表发财愿望的赵元帅,再是对着当官儿的衣、帽、印玺,再其次再对着反动统治者或强盗用的刀、枪、绳索,往后对着算盘,对着“危险的手段”,“仁”。不必依靠注释性的“字幕”,线索分明的这一组“镜头”已经揭示了事物全部的含义,体现了站在劳动人民角度来观察现实的老画家的态度——反对剥削者,憎恨剥削。这就是说,按照画家一定的创造意图而组合在一起(不是任意拼凑在一起)的这些现象和概念,给读者提供一种有力的暗示,使读者联想到一种没有直接出现在文字之内的东西。这好比互相联接在一起的几个镜头所产生的所谓“中间物”。齐白石不给读者提出抽象的结论,而是把读者引向一定的结论。作为战斗的武器,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写法,是很有趣也很有力的写法。
这一题跋在语言技巧上的好处,和老画家塑造视觉形象时所运用的手法是相通的。它不只是使某些比较接近的现象和概念互相补充,像人们把桃花与人面并提那样,让读者便于了解它们的共通性。而且,正如他画花、鸟、虫、鱼一样,善于使性质对立的东西,让对立的东西得到统一的和谐的描写,从而加强艺术形象的吸引力和表现力。齐白石在绘画里,惯于使宾主、强弱、虚实、动静、枯荣、浓淡、工拙等对立的因素,使对象的特质表现得很鲜明。“发财图”的题跋,也是对照利用性质相反的东西的结合。为了进一步攻击剥削者,齐白石故意把不正当的发财工具说成是“仁具”。“仁”,在这儿是一句反话;这一反话,使仁与不仁有了强烈的对比,使不正当的生财之道的性质——掠夺,特别是那些掩盖在虚伪的漂亮理由之下的掠夺行为的性质,显得更确切,更鲜明,更生动。这种写法,和鲁迅在小说“药”里用祝寿的馒头来形容坟墓相似,和人们所说“你是好人,你是好人里头拣出来的”语言相似,为的是在假设的肯定中造成更有力的否定。
利用各种方式,例如不用径直的而用宛曲的写法,唤起读者的思索,而不是生硬地把现成的意见硬塞给读者;这就是这些文艺作品使人感到有味而不是枯燥的原因之一。戏剧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在艺术中只能诱导,不能命令。”(“谈话录”第194页)“发财图”的题跋的艺术技巧,不只是讽刺文学的榜样。
 一九五八年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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