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境记 [复制链接]

第2版()
专栏：

迁境记
秦牧
清明前，汽车驶过潮汕平原的时候，除了见到一丘丘鹅黄嫩绿的秧苗，莴苣、油菜之类的菜蔬外，一望无际的田野正裸露着，等待插秧。最触目的景象，则是到处都在平整土地，高的削平了，低的填高了，凹凸不平的土地渐渐变成一片平川，鸡零狗碎，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连起来了，被整理成整齐的畎亩。许许多多的坟墓被翻了起来，石碑叠成一堆，骨头给安置到一个个的缸瓮里或者堆放在一起，等待着迁到山旁重新埋葬。新开的纵横排列的田间沟洫上面，用烂棺材板劈成的木条架成了一个个的瓜棚，将来要在这上面种上丝瓜、南瓜之类的作物。沟洫里面还要养鱼。想想将来大地上插全秧苗以后，千里平原，一片锦绣。到处沟洫里跃着鱼雨，一望无际的瓜棚结瓜累累，那就不仅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一幅人力征服自然的雄壮图样，而且简直可以入诗入画了。
这就是1958年春天这一带平原的情景。平整土地的活动正像星火燎原似的，从一两个社开始，迅速蔓延到全个专区，全省以至国内许多省份都有不少代表络绎不绝地赶来参观。眼看这个给古老的地壳改变面貌，使耕地大大增加的活动即将推广到全国许多地区去。平整土地这事情涉及的范围广极了。它将改造土壤、扩大耕地、使公路修得更加笔直畅通，使田亩更加整齐划一。然而这活动牵连到一件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在田野里星罗棋布，数以百万座计的坟墓必须搬迁，这事情又牵涉到千千万万人的习惯和思想。事实上，在平整土地的热潮当中，汽车上、车站里、农户内、小路旁，几乎到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迁坟和发掘所见等事情。可见它是多么激动人心了。
我想单从迁坟这件事情上，来谈谈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
潮汕地区的人们，原本决不比其他地方的人们少点迷信，照我看来，不如说更加迷信一些。因为渔民多，到海外谋生的华侨多，这些人都得和海洋打交道，这就自自然然滋长了某些人对于大自然的敬畏心理。近几年来情形起了根本变化了，但流风余韵仍旧不容忽视。汕头的“天后庙”（相当于西江悦城龙母庙）现在香火仍鼎盛得很。潮州的不少市镇，街头上仍见有人在贩卖着祭“太阳神”、“月神”的太阳经、太阴经。这一带又有一些人是很会讲避忌的，例如不肯买全白的小鸡（累得鸡贩得给白鸡都染上一点朱红），刚生下儿子时不愿补铁镬，不许配锁匙的工匠经过大门口之类就是。一句话，这本是个迷信风气颇为严重的区域，这几年虽然改变很多了，仍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就正是在这样一个区域，百万座坟墓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迁移了，而且还是群众自己动手的！那关键，就在于平整土地的好处太显著了，使人看了不得不信服；尤其是一种社会主义的道德观念：“任何人都不应该违反公众的利益，集体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一种对崭新的生活的信念：“只有劳动，更有效率地劳动，才能大家一起改善生活”。是的，正是这样一些闪着光辉的崇高思想，成了人们铁一样的信念，这才使得迁移坟墓，平整土地的热潮，很快就席卷千万的乡村了。
当一些先进的农业社平整土地的成绩引起全国的注意以后，无数的农业社都跟着动起来了。他们用小青竹结上三角红旗，在遍野插了起来，标出要平整的土地的范围，预告了要动手平整的日期，又做了许多的思想动员工作。谁要自己迁移坟墓的，都可以在那个期限以前发掘迁移。过了一定的期限，就由集体的力量来挖掘，把所有的骨殖会合在一起，筑成公墓。这期间，自然有千百种的思想状况。但照我看来，却没有谁认为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好。这不是只指先进的人物而言，也包括一切吃斋的、拜神的、仍然相信神鬼的在内。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样做了才能继续提高生产。先进的农民辗转相告道：“也让祖先来和我们一起进行建设吧。”在这一段迁葬期间，许多乡镇的缸、瓮都给人购买一空。也有人用漆箱、木盒来盛骨头的。对于远代的祖先，人们多数是让他们的骨殖合葬到公墓里去。
人们一方面坚决要平整土地，一方面也珍重着先人的遗骨。所以有的把屋里的漆箱也拿出来用了。有些古坟里葬的尸体，皮肉不一定都已化尽，人们就亲自给先人洗着遗骨，然后谨慎地放进瓮里缸里，善堂在这次热潮中也扮演了一个角色。他们协助人们烧化骨殖。这些善堂的执事者现在很多都是农民自己了。参加善堂的人每人每年缴几块钱，又出一把力，做着大家公认的善事。善堂的门口经常挂着“施棺”、“赠药”的木牌。这次，善堂发明了用十二斤炭烧化一副骨殖的方法，使许多人迁葬祖先骨头时得到不少方便。烧化了的骨灰，有寄到古寺去的，也有就近埋葬的。
在迁坟中，有许多古代的剥削者的大坟，大的惊人，最大的一个坟墓，竟有占地八、九亩的。在平整土地以前，潮汕地区人民平均每人占有的耕地还不够七分，由于人口的剧增和许多公路、水库的建设，平均的耕地还有继续减少的趋势。如果不节育、不平整土地、不垦荒、不增加生产、不移民，将来该有多少的困难呵。但是，在困难来到之前，在党领导下，人们早就在动手把它粉碎了。平整土地使耕地面积增加约10％。而那些棺木和石碑呢，又可以铺路、筑桥、搭瓜棚，最坚固的棺木还可以用来造车轮子，这样，又可以有助于“车子化”的加速实现。
人们积极地参加了这项移坟整地的活动。许多农业社对于迁坟的工作，并没有硬性规定社员都要参加，但一般几乎都坚决参加了。农历大年初一人们还在进行着这项劳动。只此一桩就可以想见人们热情的高涨、人们旧观念的改变了。在这里面涌现了许许多多的大力士和英雄好汉。有一些健壮的农民，力气很大，人家是知道的，但究竟有多大呢？平时却不易弄个清楚。因为往常挑的东西不容易让他们充分表现出本领。这次迁坟时因为要搬运大石碑，许多大力士就大显身手了。我的故乡迁坟整地的时候，秤手带了四百斤的磅码去准备秤人们抬来的石块。乡里号称力气最大的两个农民挑来的一块大石却使那个磅具无法秤得了，农民们估计那块石头有六百斤，这就是说，每个乡村大力士是可以挑起两百多三百斤的东西的。
在坟墓大迁移当中，许多人更提高了无神论的思想。人们敢于随便拿起一个髑髅和打扫一堆骨头，正充分表现了这种思想。一个农民告诉我说：“人死了，就是一堆废物了，他自己就没有什么知觉了，葬在那里或者烧化，在他都是一样，不过活着的人会去想他罢了。”这几句朴素的话很深刻地表达了这种无神论思想。事实上，正是在平整土地的热潮中，人们又毁去了许多的神像。这是农民们自己进行的。无数人家也不再拜祖宗的数不清的忌辰了（在从前有些人家一年要拜一、二十个的忌辰）。但是“慎终追远”的精神却是许多人普遍有的，现在已经开始一个新的习俗，实行“春秋二祭”。大家都在春分和秋分这两天祭祖。这样的祭祖，包含的是较多的纪念意味，而比较少具有“魂兮来飨”的迷信味道了。
1958年的春天真是一个不平凡的春天！多少新鲜的事物在这个春天里涌现。在平整土地、迁移坟墓的大热潮中，我们看到了千万新人的品质在成长。所以这事情不但具有巨大的物质上的意义，还具有更巨大的精神上的意义。“任何人都应该为公众的利益尽力，任何人都不应该违反公众的利益，集体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只有劳动，更有效率地劳动，才能大家一起改善生活！”这样一种威力无比巨大的思想，正像春风一样，吹绿了万里江山，吹亮了万人的心。　（原载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