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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漫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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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8-05-27
第7版()
专栏:

“茶馆”漫谈
 张庚
老舍先生的“茶馆”最近在北京人艺剧院上演了,很受观众的注意,也成了文艺界私人谈话和集会中间的话题,总之,是最近北京文艺方面比较惹人注目的事件之一。的确的,解放以来老舍先生以北京生活为题材的剧本“龙须沟”曾经在舞台上给予观众以难忘的印象,大家一致感到这么浓的北京味以前在舞台上的确是没有见过的。前不久梅阡同志又改编了老舍先生的名作“骆驼祥子”,并把它搬上了“人艺”的舞台,又获得了三轮车工人的强烈反应和文艺界的好评。这次“茶馆”剧本一出来,文艺界就非常注意,文艺报就召开了座谈会;“人艺”宣布已经在排这个戏了,许多人就等着要看。因为“人艺”演老舍的作品,大家预感着一定有好戏可看。
老舍这个戏是一幅巨大的画,其中上场人物多至七十以上,绝大多数都是开口讲话的、有名有姓的人物;时间也延绵五十年,其中有几个贯串到底的人物,差不多都是从二十多岁被写到七十多岁的。年代如此之长,经过的历史事件如此之多;出场的人物如此之杂,所涉及的社会面又如此之广,不是富有社会经验和写作经验的作家,谁敢下笔呢?
人物虽然多,年代虽然长,但是作者所用的笔墨却不多,只写了三万字,在这点上又可看出作者是高度概括地在描写着人物和时代的。这个剧本的很大一个特点就是简洁:一个人物,费很少的笔墨,差不多只是一两句话,就给它勾出一个轮廓来。比方第一幕,一开场就写了二德子在茶馆里横行霸道,动手打人,还砸茶馆,但这时从角落里出来一位马五爷,作者写了这样一段对话:
马:(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德:(四下扫视,看到马)喝,马五爷,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吗动不动地就讲打?
德:?!您说的对!我到后头坐坐去。李三,这儿的茶钱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注:二德子吵架的对方。):(凑过来,要对马发牢骚)这位爷,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立起来)我还有事,再见!(走出去。)
马五爷这个人物就只这么几句话,但我们却从中看出了他的威风。这个人是一个当时所谓“吃洋教的”,连官府也怕他们三分。这样一个富有“时代色彩”的人物,或者说在这戏里作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人物,作者也只给他说三句话的机会,可见在这戏里,人物描写是多么富有速写的味道,这一点,拿来和高尔基同样是故事不集中,人物也较多的“夜店”相比,就看出它完全不像夜店那样纵深地去挖掘人物的灵魂,而是在广阔的群众场面里给时代画素描。
这种特殊风格的戏,拿到导演和演员的手里,非得费巨大的创造性劳动就无法表现剧作者的意图。比方像马五爷这样的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个打扮,是一副什么神气,说话带着一种什么腔调,现在的演员就必得下很多工夫去琢磨;至于导演,事情可能就更多,至少不比演员少。还是拿马五爷来做例子罢。这个人物,剧本规定是坐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在开场不久台上乱哄哄的气氛中就说话了,一共说了三句就下了场,从此不再登场,那么导演用什么法子让观众认识他是什么人物呢?在这里,导演焦菊隐先生和导演夏淳同志下了许多工夫,比如在马五爷下场时,走到台正中,幕后忽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这位爷立刻站得端端正正,摘下头上西洋神父式的黑呢帽,必恭必敬地画起十字来。这时观众恍然大悟了,原来是吃洋教的。
演员和舞台上的各种艺术家在这个戏里也都付出了创造性的劳动。他们的一切努力,首先要使得出场人物的轮廓鲜明,特点突出。这一点如果不能办到,七十多人在舞台上乱哄哄的,让观众去认识谁去?上场人物多而不能给观众以印象,这样的戏我也的确见过,那是非失败不可的。在“茶馆”这个戏里却完全没有这个毛病。从表演上、念台词上、以及服装等等各方面,艺术家们努力创造了人物的外形,使得这众多的人物在一台上,彼此之间有了鲜明的对比,衬出形形色色的地位、职业、年龄、性格的区别来;虽然在舞台上所占的地位不大,仍旧各自给观众留下了印象。比方常四爷和松二爷,导演首先在外形选择上就让他们有高大与矮小的对比,而演员在表演上、台词的朗诵上也有各自不同的节奏。当然,这些东西剧作者在简洁的剧本上都给了很恰当的规定,而且这两个人物也是主要角色,台词多,事件多,有丰富的创造根据。不过即如黄胖子、二德子、崔久峰、邹福远这些人,也只是一场戏,演员能在作者所给的台词中琢磨出人物从内到外的许多东西,让它们都能形象地立在台上,活在台上,这是不容易的。
关于表演,我率性再多谈几句。这次这方面的成绩的确很大。前面提过的话说得不多的过场人物演得实在好,这里不再重复了。单说几个主要角色,像于是之、郑榕、兰天野、梁菁还有容元、金荷生几位,是从年轻演到年老,而英若诚、张瞳、马群、林连琨、李大千几位又是从年老又演回年青。就是靠着这几个人物将戏贯串起来,而他们实在演得不错。一个人扮了父亲又扮儿子,这个设想是很好的。有的同志不大赞成传代,我却认为正因为有了这个传代,戏才贯串起来。从这个传代中间,看出了时代的发展。特别小刘麻子对于刘麻子,那真是“发扬光大”,这种地方,剧本写得真好,演员也演得真好。
我这样说,并不是对“茶馆”一点意见也没有了。我是爱好老舍先生的文风的。特别是他为舞台语言的创造上尽了很大的劳力,更是功不可没。我也爱“人艺”这种演出作风,爱他们不疲倦的艺术劳动和大胆的创造性,爱他们艺术上的细致和简洁的风格。但是我也还有一些要求,特别在我们戏剧面临着反映社会主义的现实生活,建设社会主义的民族新戏剧的任务的时候。这些要求或者希望也许是过奢的,但作为一个观众,同时又代表一部分观众,提出来供参考,我想还是应该的。
比方“茶馆”作者的情绪是在埋葬过去那些可诅咒的时代,又是在写一首对旧时代的挽歌,但是作者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为我们过去的爱国人民写颂歌。“茶馆”暴露了旧社会的丑恶,也写了其中善良人物的不幸遭遇,使我们有憎恨有同情和叹惜;但是也以充沛的热情歌诵了常四爷这样侠骨豪情的爱国人物。常四爷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有胆识的血性男子,就是到了中年,以劳动自食其力,但仍有一腔爱国热情,仍旧能作豪语。这样的人,作者把他从形形色色的人物中间提出来放到舞台上显著的地位,这就可见“茶馆”这一个戏应当不止于埋葬,不止于唱挽歌,还有颂歌的一面。
但这里的确存在着较大的缺点,那就是特务,流氓、人贩子、看相的都有后代,甚至于茶馆老板都可以有后代,唯独像常四爷这样的人却没有后代。我不是说必须再来一个小常四爷,而是说,戊戌之后,有辛亥革命,有五四运动,有大革命,有土地革命,有抗战、这一代一代的新人,至少应当有个把代表人物在舞台上有比较清晰的面貌。被抓走的两个学生似乎还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子;我们有一个康大力,但他第二幕的时候太小,第三幕又走了,觉得有点空虚;两个罢课的教员也显得比较无力。怎么能在这方面给我们几笔有力的素描呢?
许多人都感觉第一幕真精采,而第三幕稍差。这恐怕是在第一幕里,茶馆的时代气氛特别浓厚的缘故。革新派,反动派、改良派等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在其中活跃,像庞太监和秦仲义两个人那种针锋相对的谈话实在是那个时代典型人物的典型谈话,所以就那么能抓住人心。到了第二幕,在舞台上占主要地位的就只是大兵、特务这些人,爱国的学生不过成了一个剪影,还能表现一点消极牢骚的,只剩下一个念佛的国会议员崔久峰了。到了第三幕,调子就显得更低沉,虽然幕后在酝酿着事情,但人物终于没有出场,在幕前的,一部分人更漫画化了,另一部分人呢,更老了,无所作为了,都在准备后事了。因此给我们留下一个印象,仿佛这个茶馆本来是处在沸腾着的时代中心,以后却越来越被挤到边沿以至冷僻的角落里去了,越来越不足以反映时代的风貌了。
焦菊隐先生煞费苦心要在后台创造一种浓郁的气氛,或者简直是一台戏,来把这幕后的一条红线有力地划出来。他在舞台效果上的确做出了许多创造性的尝试,而且也制造了一定的气氛,但是这一种做法远不能补救前面所说的缺点。究竟戏是以表演艺术为中心的东西,舞台效果能尽它一定的任务,在某些关键上甚至能尽巨大的任务,比方第一幕马五爷下场时的教堂钟声;但是它不能把剧作者感情上、思想上所未曾给予一个剧本的东西表现出来。
我觉得这个戏里的根本之点,在于作者悼念的心情太重。他对旧时代是痛恨的,但对旧时代里的某些旧人却有过多的低徊凭吊之情。凭吊也是人之常情,未可厚非,但相形之下,对于那些也是生活在旧时代,但却在其中热情蓬勃地斗争着,甚至付出了自己生命的人们仿佛有些冷淡了。这一点,导演和演员仅凭舞台形象上的设法,是难以补救的。
另外,这个剧本也存在某些结构上的缺点:比方秦仲义在二幕没有出场,从观众心理来说,就容易忘了他,而他在第二幕出现又是不太困难的,甚至还是很必要的。
作者为了恰当地表现他脑子里的形象,不得不苦心寻求表现形式,他不能老是那么循规蹈矩去做。当剧场接受了这个剧本以后,必须注意十分珍惜作者文学上的创造,小心去探索作者其所以如此表现的意图,然后才能把一个作家的特点表现出来。这一点,“茶馆”的演出集团是做得很好的。同时,剧作者也应当掌握舞台的特点,熟悉在这块长宽高的范围之内,一两千个观众的面前来表达自己的文学意图,控制观众的情绪。老舍先生在这方面也是行家。但由于寻求适合的表现形式很迫切,有时也不免造成一些舞台上表现的困难。老舍先生这个戏在有些地方,比方秦仲义在第二幕没有出场等,未免就成为一种缺陷。
“茶馆”无论在剧作上或演出上都是很成功的。我所提出的这些意见只是希望它更完善,可能不准确,提出来作参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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