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一声 [复制链接]

第4版()
专栏：伊拉克通讯

　　春雷一声
　　杨朔
夜航机正往东飞。我睡得蒙蒙胧胧的，睁眼一看，东方天边烘出一片橙黄色的霞光：太阳正往上升。有人指着说：“霞光那里就是伊拉克了。”
飞机掠过古色古香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冲着彩霞慢慢落，转眼落到巴格达机场上。
正是清晨五点钟，巴格达刚好闪着一片柔和的朝阳。要在别处，五点不一定有什么特殊意思，但在伊拉克人民的革命史上，这却是个富有戏剧性的钟点。不妨让我们倒拨时针，暂且退回去几天。……
1958年7月13日半夜，在巴格达市外一座蹩脚的皇宫里，伊拉王储醒过来，扭亮床头的台灯看看表，将近三点。到五点，他将要陪着国王费萨尔，带上内阁首相努里·赛义德，一起转道飞往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跟别的巴格达条约穆斯林成员国会合，开个会，然后就要派兵到黎巴嫩去，援救夏蒙。现在离五点还早呢，他尽可以舒舒服服多睡一会，到时候总有人来叫醒他。他可以清清凉凉洗个冷水澡，浑身上下洒满法国香水，然后再去执行美英主子的计谋。伊拉闭上眼，才想再睡，忽然有人重重地敲门。这时候，皇宫外头响了枪，革命像一声春雷似的劈头盖顶压上来了。
伊拉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冲到皇宫的卫队一起，抓起一挺枪领着头抵挡。卫队看看抵挡不住，纷纷投降，丢下伊拉一个人，还穷凶极恶地挣扎了一阵，才跟那个年轻无用的费萨尔国王一道冲出宫门，企图逃走。刚跑到宫门前不远一棵“哈木柏”树下，围在四周的革命军队一齐射击，几个“皇室贵人”便都死在树下了。到早晨五点钟，革命的军民已经连根掀翻腐烂的王朝，整个巴格达淹没在震动天地的欢呼声里。可笑巴格达条约其他成员国的首脑还在伊斯坦布尔痴等，足足等了两小时，巴格达方面再也没有人来参加巴格达条约会议了。
我到巴格达后，最先去看的便是这座皇宫。一个漂亮精悍的伊拉克士兵指着那棵“哈木柏”树笑道：“这可是个危险地方啊。”树干上满是弹痕，满树结着鲜艳的小红豆，树凉影里已经摆上一个小摊，专卖柠檬水给来往参观的人喝。
皇宫内部早已破坏不堪。顶惹人注意的是伊拉的内室。这里有个保险柜，就是从这个柜里搜出那些见不得人的巴格达条约密件，当中有几份已经在开罗报纸上发表，清清楚楚暴露出美帝国主义破坏阿拉伯国家的毒辣阴谋。伊拉是个将近五十岁的人，行动都得年轻的女人扶着，还跟国王费萨尔搅在一起，把许多妓女藏到宫里，拍了些下流到极点的影片。伊拉克朋友都说伊拉不像男人，更像女人，每天不知要往身上洒多少香水，到今天还可以在他的内室里闻到一股荒淫的邪味。
我也去看了看努里·赛义德的住处。这个帝国主义豢养的奴才长期迫害着伊拉克人民，倡议结成巴格达条约，死心塌地的替他的主子效劳。赛义德的住处紧临底格里斯河，内室装了个秘密电话，直通英国大使馆，随时可以接受主子的命令。革命爆发那一晚间，赛义德首先从无线电里听到革命的呼声，急的拿起秘密电话，谁知线割断了，便丢下电话，丧魂失魄地逃出后门，坐上条小船逃过河去。革命军队扑上来时，晚了，赛义德早逃得无影无踪。
革命军队的领导人就是现任总理卡塞姆将军，当时悬赏一万伊拉克第纳尔，鼓励人民搜捕赛义德。十五号过午，忽然有个十九岁的青年跑来报信说：“赛义德就躲在我们家里，还带着枪，我们不能动手。”卡塞姆立刻命令随从武官里的一个上校和一个少校亲自去捉赛义德。
那个少校叫沙塔，是“自由军官”组织里的人，长的身量高大，两条眉毛又重又黑，连到一起，上唇留着一把刷子也似的黑胡子。我们来到巴格达的当天晚上，卡塞姆总理曾经在宴会上特意向我们介绍沙塔说：“就是这个少校亲手处置赛义德的。”过不几天的一个深夜，沙塔少校亲自到巴格达旅馆来看我们，我就请他谈谈捉赛义德的故事。
少校点起支烟抽着，眼睛直望着我，沉思一会，口气简洁地说：“我们接到任务后，带着十个士兵，坐上两部吉普车，跟着那个青年去到他家里。青年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家在巴格达东部，离美国大使馆不远。到他家一搜，扑了个空，原来赛义德早在十分钟前躲到别处去了。我们又转往别处搜，还是搜不着，又往回走，就见许多人挤在街上，争着告诉我们说：‘赛义德装扮成女人跑了。’我往前一看，果然有个女人头上身上披着黑纱，正在飞跑。这是赛义德么？不是他是谁。这只老狼一手拿着一支手枪，像美国电影上的牧童，看看我们追上来，乱打起枪来。我们就还击，几枪就把赛义德打倒，结束了这个奸贼的罪恶的生命。”
我忍不住问道：“你看他想往哪里跑？”
沙塔少校嘴角上挂着个嘲弄的微笑说：“伊拉克人民早撒下天罗地网，他又能往哪里跑呢？那晚上他从家里逃出来，先藏到一个跟他有肮脏关系的女人家里，藏不住，就化装成女人，来到这一带。这一带有美国大使馆，可惜周围布满军警，不容易进去。这老狗就藏藏掩掩的，四处瞎撞。到最后，他跑的方向恰恰是冲着美国大使馆，他死的地方离美国大使馆只有三百码远，你说他究竟要往哪里跑呢？”
我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报信的青年的姓名？”
少校说：“可惜我忘记问，反正是个伊拉克人就是了。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么，政府曾经悬赏一万第纳尔，捉拿赛义德，这笔钱自然应该奖给那个青年——你猜他呢？”
我说：“他当然高兴。”
少校带着叹息的声调说：“不，他拒绝了。他说这是他应尽的义务。”
我不禁大声赞叹道：“多好的人民啊！”
沙塔少校意味深长地结束他的话说：“努里·赛义德对人民所犯的滔天大罪，拔完他全身的汗毛，也数不清他的罪恶；碎尸万段，也抵偿不过来。这个卖国贼生前曾经说：‘杀我的人还没生下来呢。’结果呢？”
结果，人民却终于给了他应得的惩罚。（附图片）
　　士兵们在前伊拉克首相赛义德的住宅旁边。
　　王宫前的广场，国王费萨尔和王储伊拉就是在此地被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