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人”（小小说）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河南人”（小小说）
吉学霈
我们这地方，跟河南淅川县临边搭界；故事也就出在这上头。
那是前不久的事，全县各处都正在大闹钢铁哩。我们社里派崔小纪跑到岳镇看了看，回来就连夜领着我们垒炉子。
未动手以前，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把我们的土炉群垒到黑山垭。因为那里是个要道口，离山也近，运矿石烧木炭都方便。
就这样，我们干了一整天，把垒炉子所需用的各种材料都运去了。吃罢晚饭，我们的人马浩浩荡荡的开到了黑山垭。
联营馆的经理张秉旺，跑出来迎接我们。他乐和和的笑着说：“欢迎欢迎！你们把炉子垒到这里，可要给我们添生意了。”
我们社里的崔老汉接过来说：“你真会念生意经。我们将来来炼铁，被子、粮食全带着，一不吃饭，二不住店，看你还有个啥盼头？”
这当儿，我们已将带来的四盏汽灯挂到树上了，雪白铮亮的灯光，把个黑山垭照得如同白昼。
我们一共分成九个组，由崔小纪当总技术员，负责指挥。各组把建炉的地点选择以后，崔小纪又帮着把炉基的尺寸量了量，大伙就七手八脚的干起来。有的搬砖，有的运坯……几个年岁稍大的人，就充当砌炉工人。
因为不久就要开始炼铁了，大伙心里实在高兴。说呀，笑呀，唱呀，闹呀……特别是那些搬砖运坯的小伙子们，一路抱着砖块飞跑，还不住声的扯起嗓子“呜——嘿！呜——嘿”——大叫，就好像他们身上有多少气力使不出来，非这样叫叫才过瘾似的。一个叫，大伙都跟着叫，闹的这个山垭子里面，真像是排开了战场。
崔小纪当然更成忙人了。手里攥着个小本本，跑起来脚不挨地。这里喊：“崔小纪，来看看俺们砌的对不对？”那里喊：“崔小纪，‘出铁口’倒底多高多宽呀？”崔小纪撵着喊声团团转，只一阵工夫，鼻尖上就冒汗了。
“嗨！我真得给社主任提条意见！”崔小纪转来转去的跑着说：“当时我说多去几个人学习吧，他说，你一个人去就行了。看这会，要多有几个人好不好？……嗳！‘进风眼’垒高了，比‘出碴口’高八分就行。……对对！”
听见崔小纪发牢骚，有几个人嘿嘿笑了。崔老汉嚷他孩子说：“讲啥怪话，有功了是不是？两条腿放快些不就得啦！”
我们这一组，最靠南边了。临到砌“进风眼”的时候，崔老汉跟他兄弟崔石头争执开了。
崔老汉说他兄弟：“你把‘进风眼’砌高了！”
崔石头却坚持说，恰好。崔老汉心里不服气，霍地一声站起来，脖子一伸，转着头到处找小纪。
正在这时候，我们背后一个人笑着问：“你们垒这炉子几尺高？”
大家一听是生腔口。回头一看，我们背后站着一个瘦棱棱的，满有精神的高老头。
崔老汉闪着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崔石头在地上蹲着，一边砌，一边回答：“六尺五。”
那高老头笑了笑，弯腰用手一比，对崔石头说：“老弟，是太高了些；六尺四、五高的炉子，‘进风眼’比‘出铁口’高二寸七、八就行了。”
他正说这话的时候，我见其他几个炉子旁边，也有几个生腔口在说话。我一看，真奇！从哪来了这么多生脸呢？
崔老汉一见这个高老头支持了自己的意见，显然心里很得意。胡子噘，笑咪咪的问：“你这位老哥，家是那里的？”
那老头笑着说：“河南人。”
这一说，可教我们吃了一惊：河南人怎么半夜跑到湖北来了。
那老头看看我们的神情，连忙笑着说：“俺们是淅川的，来你们这里挑矿石，呶，”他回头用下巴一指：“就住在这个联营馆里。”
这一说，我们都笑了。原来是老邻居呀！
崔老汉笑着问：“老哥，你也会垒炉子吗？”
河南客连忙笑着说：“说不上会垒。不过，在家都常摆调这玩艺。”一边说着，卷起袖子就要干。
崔石头连忙拦住说：“嗳，我们来；你们跑一天啦，够乏困哩。
那老头一伸手接过瓦刀来，笑道：“乏困啥！睡早了也睡不着。”
“啧！真好精神！”崔老汉喜的问：“你老哥多大年纪？”
“五十三。”
“哟！咱俩人同岁。”崔老汉歪着头笑了笑，往坯上抿着泥问道：“咱淅川县不产矿石吗？”
“怎么不产！”那老头接着崔老汉手里的土坯，小心依依的放上去，又吃力捺了捺，然后用瓦刀一敲，笑道：“就是离我们那里远些，还不如过来挑着方便。”
崔石头接上说：“我们这山野地方，这家伙可不缺。上山随便摸一块，一睁眼保险准是铁矿石。”
“好地方，好地方！”那老头笑着直点头。
崔石头又接着说：“真是没办法。要有杨二郎的赶山鞭，就给你们赶两架山去，也省得你们爬坡沿岭的过来挑了。”
这一说，引的大家直笑。……
大伙说着干着，也不知过了多大时候，反正炉子已经砌起半人多高了。崔老汉连忙碰了碰那老头笑道：“我说，老哥呀！你们明天还得赶路哩，呐，快招呼招呼你们的人，都请回去歇息吧。”
“慌啥哩？”那老头不停手的干着说：“都是做活人嘛，谁还不能赶个乏困？”停了停，又接着说：“说实话，刚才我们已睡下了。大家一听，你们在这垒炉子；又听着，大家还不怎么会，于是我们一商量大家都爬了起来；你说，你们的活，还不就是我们的活吗？要是不帮你们把炉子垒起来，俺们能睡安稳吗？”
崔老汉喜的说：“这么说，可也是实情；天下农民是一家嘛。”
“这不含糊！”那老头兴冲冲的说：“往日只是这么说，这会可真是一家人了。你想想，要搁过去，俺们能跑到你们湖北来挑矿石？”
崔老汉笑道：“现在你们就是把俺们的山搬走俺们也没意见。”
好半天，不听崔小纪喊叫了。突然，我们挨边那座炉子上的人，不知为什么全都哈哈笑起来，这笑声里边，有一半是河南硬朗朗的高嗓门。……　　〔赵志方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