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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包身工”引起的回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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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9-04-03
第8版()
专栏:

从“包身工”引起的回忆
夏衍
1927年,我的组织关系在上海闸北区第三街道支部。那时,我做过一个很短时期的工会工作,认识了一些在纱厂工作的朋友。后来工作调动,就离开了。1929年年底,我住在沪东唐山路业广里,因为这是工人区,所以有几位做工人运动的同志还常常到我家里来“落脚”——把一套蓝布工人服放在我家里,他们穿了长衫或者西装到我这里来,换上工人装束到工厂去,工作完了之后再到我这里来换回原来的衣服。从这些同志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包身工”制度,和这些年轻女孩子们的非人的生活。一年多以后,上海艺术剧社被解散,我们组织了流动演剧队到工厂去演出,为了找关系,我又和一个过去认识的、在基督教青年会办的工人夜校里担任教员的同志接上了关系(她就是我后来在“包身工余话”里写的那位冯先生)。她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包身工的事情。“一·二八”战争后,沈西苓同志要写一个以上海女工为题材的电影剧本,我就把包身工的材料告诉了他。这就是后来由明星公司拍成的“女性的呐喊”。这是第一部写包身工的文艺作品,但是一方面由于我们对这方面的体会不深,生活不够熟悉,同时由于当时的环境限制,拍成之后又遭到了电影审查官的一再删剪,这部影片的成绩并不很好。但是,由于要写这部电影,我们又重新搜集了一些包身工的材料,了解得多了一些,包身工的悲惨生活更使我们这批知识分子感到“灵魂的震动”。我也看过不少描写女工生活的文艺作品,在日本的时候,我也看到过在资本主义世界里一致认为生活水平最低、劳动条件最坏的日本的纺织女工的生活,可是,拿日本女工来和包身工一比,那就是天堂和地狱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在二十世纪的帝国主义经营的工厂里,原来还公然地保存着奴隶制度。我感到愤怒,我觉得非把这个人间地狱揭发出来不可,于是我决心写一篇小说,开始进一步的了解包身工的生活,但是后来因为工作忙,就搁下了。直到1935年,上海党组织遭到了又一次很大的破坏,我们文化方面的几个主要负责人都被捕了,组织上要我暂时隐蔽起来,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开始了有关包身工的材料的搜集。
经过“沪东公社”(进步分子利用基督教青年会的机构,在杨树浦办的一个以工人夜校为中心的服务组织)的同志们的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在日本内外棉纱厂做工的青年团员杏弟。和她谈了几次之后,觉得真的要了解包身工的生活,单凭搜集材料是不行的,非得实地视察不可。我找到了一位在日本纱厂当职员的中学时代的同学,到包身工工作的车间去视察了几次,对她们的劳动条件有了一些了解,可是要懂得“带工头”对包身工的管理制度,她们的生活情况,那是非得亲自到包身工们住宿的工房去调查不可的。对现在的年轻工人来说,那种情况恐怕是已经很难于理解也很难于相信的了,在当时,包身工住的工房,实际上是一所管理得十分严密的监狱。包身工的工房,是由日本警察、巡捕、带工头手下的流氓紧紧地封锁着的,他们为了防止这群“奴隶劳工”和外界接触,任何“外头人”是不能走进这个禁区的。在“包身工”里我说过,这些“包身工”是“罐装了的劳动力”,资本家把她们密封起来,不让她们和外面的空气接触,这些话一点也没有夸张。为了突破这种封锁,我得到杏弟的帮助,混进去过两次,但是在这之后,就被带工头雇用的“下手”们盯住了。对于这种观察特别困难的,是包身工们一清早就进厂做工,晚上才回工房,所以要看到她们上班下班的生活,非在清早和晚间不可。当时我住在麦特赫斯德路(现泰兴路),离开杨树浦很远,这样,为了要在早上五点钟以前赶到杨树浦,就得半夜三点多钟起身,走十几里路,才能看到她们上班的情景。这样,我从3月初到5月,足足做了两个多月的“夜工”,才比较详细地观察到了一些她们的日常生活。由于她们受着三重四重的压迫,遭受过无数的磨难,所以这些小姑娘们是不敢轻易和人讲话的,不仅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使同厂做工的“外头工人”,要和她们讲话也是很困难的。杏弟是一个热心人,她为了帮助我了解情况,曾经几次赶上早班,混在她们队伍里面,打算向她们探听一些内部的情况,可是,当包身工们看了一下她的服装,打量了一下她的身分之后,很快地就“警惕”了,有的人根本不吭声,有的人甚至将她看成了“包打听”,用憎恶的眼光看她一眼。由此可见,在那种情况下,要真真听到她们心里想说的话,要了解她们心底的苦痛,是很不容易的。
关于她们的生活情况,根据当时我能够调查到的,都已经写在那篇报告里了。这是一篇“报告文学”,不是一篇小说,所以我写的时候力求真实,一点也没有虚构和夸张。她们的劳动强度,她们的劳动和生活条件,当时的工资制度,我都尽可能的作了实事求是的调查,因此,在今天的工人同志们看来似乎是不能相信的一切,在当时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使我特别印象深刻的,是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流氓特务这一切恶势力的紧密结合。为了压迫和榨取这成千上万的孤苦无告的包身工,日本帝国主义者、工部局、带工头、老板、帮口头子、国民党特务、以至当地的地痞流氓,完全结成一条统一战线。在这个地方,既没有所谓国家主权、政府法律、更谈不上生活保障和人身自由。解放之后,在镇反运动的一次诉苦大会上,我听到过一个老年的纱厂女工说:“你们说,我们给资本家做牛马,其实呀,连牛马也不如,我们是苍蝇、蚊子一样的虫豸。东洋人老板和带工头打死一个工人,好像在地上踏死一个蚂蚁一样,一点也不算稀奇。”这是实话,一点也不假的。
解放之后,我去看过上海的曹杨新村、控江新村,我也曾去看过工人医院。看到这些,不知别人是什么感觉,我却总会很自然地联系起包身工的生活。包身工的形象,想起来就会使软心肠的人流眼泪。什么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这些话,都是不能形容她们的真实情况的,没有病的包身工是很少的,最多的是肺病、脚气病、皮肤病。有些包身工的两只脚已经肿得像碗口一样粗了,还是成天成夜的站在机器旁边工作。去年冬天我在北京参观了一处女工宿舍,看到她们床边有书籍、报刊、雪花膏、香水等,我替她们感到了幸福。最初我混在包身工群中观察的时候,最使我受不了的是那种难闻的臭气。那时正是上海的5月黄梅天季节,包身工们是成年累月不可能洗澡、洗头和换衣服的,请你们设想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写那篇“包身工”是在1935年(发表是在1936年春),离开现在已经二十四年了,这样计算一下,对现在的青年工人来说,大概这些都已经是“历史上的陈迹”了。在那个悲惨的时代,今天的青年人还没有出世。那么,我想,回头来知道一点过去的事情,就会更深刻地感到作为一个毛泽东时代的工人的幸福。人吃人的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工人给资本家当牛马、当虫豸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我们得记住:要赶走帝国主义,要推翻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制度,我们的先人曾付出了无数的生命、血汗和眼泪。幸福,不是无代价可以得来的。为了今天的幸福,为了更幸福的将来,爱党、爱社会主义、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新中国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应该是我们青年一代的责任。
〔原载“中国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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