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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福金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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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9-07-19
第4版()
专栏:

“万福金安”
野明
一九四八年秋天,出征绥远的道路上,刚穿过一片草地,爬上一个土坡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影子,两只扇子似的大脚一拖一拖的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的心里一怔,想起了一个很熟悉的战友。怎么他在这里呢?可能是退了伍又回来的吧?不,也许不是他。我心里在想着,随后问了一声教导员:
“他叫什么名字?”
“那一个?”
“刚过去那个大个子,一双大脚板?”
“李福贵,二连一排长!”教导员告诉了我。
这一下把我的记忆提醒了,我们这七八年前的战友今天在塞外又遇在一起了。
七八年前我们在一个连上,他是机枪班的一个射手,特别出色的一个射手,谁也用不好的歪把子机枪,他打起来一点故障也没有。我给他们当文化教员。那时节,正是抗日战争残酷的时候,我一调到连上,就认识了他,他是一个贫农的儿子,又是二期整军时的一个新战士,因为从小在山上放羊,对瞄准很有锻炼,一入伍投弹就又远又准,博得大伙的重视。四一年反扫荡打凤凰山曾经一颗手榴弹炸死三个日本鬼子,缴了一挺歪把子机枪,这时候,支部接受他为共产党员,大家伙也都找他学投弹;以后,他调到机枪班,就用他自己缴的这挺枪。可是他有一个缺点,性子急燥,好闹蹩扭,死抬杠,一不合他的心意能蹩住一天不说话,你假若故意和他打招呼,他会一扭头不答理你。因为这个缺点,在通过他转成正式党员的时候,支部大会上同志们还提了很多意见。
我刚去这个连工作的时候,他不怎么和我接近,以后因为他爱写家信才和我打了交道。原来他总是找文书给他写家信,他说一句文书给他写一句,最后没事了他就说:“敬祝大人万福金安”一句,文书就给他写上,以后写的多了,文书就不等他说,自动的写了这一句照例的问候,他也没有意见。可是,文书偏偏是个有趣的人,经常给人送外号,花机关啦,大洋马啦,父亲同志啦,一梭子啦,大沙高啦,金钢钻啦……送的全连好多人都有了外号,结果给李福贵送了个“万福金安”的大号,这一下李福贵不高兴了,有一个多月没写家信,见了文书就一扭头走了,文书问他“写信不?”他也不答理,可是别人总以为他家庭观念浓厚,这外号很合适,从此“万福金安”的新名字就叫起来了,虽说他自己不高兴,可是别人都摸透了他的脾气,他只有这么一遭,不会闹的怎么下不去,所以人们仍然经常叫他。我从给他写了一次信以后,知道了这个底细,我就不叫他的外号,因为我认为一个贫农出身的放羊孩子想家是不可免的,并有责任帮助他学习,所以我们俩还搞的来。
第二年春天,正是要脱棉衣的时候,日本鬼子的五月大“扫荡”开始了,当时他有病住了后方医院,我们连在马耳山作战,因为敌人过分的多,在山的周围包围了我们,每个村子住满了鬼子,一到夜晚就四处烧火,到处嚎叫,白天就分路向山里搜“剿”,我们一个连和主力失了联络,又不敢随便行动,结果不顾伤亡坚持了两天多,第三天晚上一个通讯员才通过敌人封锁线和我们接上头,上级命令我们突围“向平原突!把敌人引出去!”当时人们就忙起来了,按置伤员,整顿组织,准备突围。指导员给我们说:“打到敌人后边去!把敌人引出去!”可是,因为时间过的太快,当我们突下山以后,天就大亮了,和敌人边打边走,结果在后边掩护的一挺机枪被敌人夺走了。这机枪就是李福贵缴的那挺歪把子,丢了机枪以后人人都很可惜。那么一挺又新又漂亮,打起来要连发就连发要点发就点发,又清又脆,又不发生故障的机枪丢掉了,怎能不叫人可惜呢?作战时能顶一个步兵排的火力的机枪丢了,怎能不叫人可惜呢?恐怕李福贵还要哭一鼻子呢?也许他在机枪丢不了。
五月反扫荡很快就胜利结束了,李福贵也很快出了院,他又回到我们连工作,一回来没到连上他就听说了丢机枪的事,垂头丧气的到了连部,连长还没和他谈话,文书就出来了:“万福金安回来了!”李福贵一听心里更烦了,脸一红,头一扭,脖子一挺,青筋在脖子上跳起来了:“球!机枪可不万福金安啦!”我知道文书没耍在正经地方,拉了他一把,文书不说话了,李福贵坐在炕头上,背包不放,话也不说,肚子里蹩了一个碗似的大疙瘩;连长说了两句话,他就又回班里工作了,从此再也没人叫他“万福金安”了,他也不给家里写信了。
保卫麦收的时候,我们下山活动在唐县城根前,打了两个小仗。敌人的机枪总是哗哗哗的响个不停,而李福贵的机枪总是不顺意,当时正赶上精兵简政他要求地方化,有的人说:“老家庭观念,一定是想退伍啦!”有的说:“过去寄信可勤啦,现在也不写了!”排长说:“敢是闹情绪哩吧!”连长说:“不一定,好吧赖吧是个一二年的兵,是个共产党员,他这扭脾气,别管他就没事啦。”李福贵就一天价提意见地方化,连里团里谈都不顶事,结果他是到定唐支队去工作了。
以后我们就分开了,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今天,在这七八年以后的今天又见面了,我心里就特别高兴,很想和他拍打一阵子,可是部队行军,排长是没有空闲扯的,于是在休息的时候就和教导员扯起来。教导员是学生出身,很爱给人介绍个特殊的事物,这一下又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这人也是典型人物,够有趣哩!他那一双大脚经常来给我泡蘑菇,一发鞋子就讲怪话,我说给你提意见,他说提意见也得穿破鞋,有一次在易满徐练兵的时候,没办法我动员老乡给他做了一双大鞋,老乡做的时候,传遍了全村,都说底子象铁锨一样,做好了以后,他又舍不得穿,成天挂在炕头上,住下后几天,他就急了,每天问什么时候出发执行任务,好象不行军打仗手脚都发痒一样!”停了一会他又说:“这个人就是那么股劲,有时气人,有时真是令人爱!”
我问教导员:“他还是那么性急呀?”
教导员说:“性急的赛张飞!”说着营长也坐在一边了。“在补了新兵以后,上了大课他上小课,出了大操他出小操,闹的连个拉屎撒尿的时间也没有,班长们提意见,他又不高兴,闹的班长们也情绪不高,你说吧工作积极负责,正是因为他要求的太严格,新兵经不起,一家伙跑了三个,我们批评他管理方法有毛病,回去就刻起班长来了,班长们不服气,差一点没打起来!你想想:新兵那里经的起这种生活呢?平常在家里想下地,下地,想抽烟,抽烟,到这一点空也没有,再加有些家庭观念,班长们谁也不愿这样办,吵的脸红脖子粗的!”
“你们说的李福贵吧?”营长也笑着插了嘴:“那小子有个扭脾气,粗手粗脚的,那回打古北口,敌人反冲锋了好几次,排里伤了几个人,他气的眼都红了,端起机枪就是一梭子,一边追一边打,冲出去三百多米达,差一点没叫敌人搞住他,这小子是又急又楞!”
行军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使我对这个特殊性格的人更加快感。
在归绥城附近住下了,部队围困城里的敌人,我抽机会专去二连找他。
一天,太阳藏在云彩后边,大青山的风沙从北边吹来,虽然才只是中秋时节,气候却已经很冷了。我到了二连一排,问他们排长在那里,他们说在机枪班住,我就迳直的走进去了。
我走进了机枪班,屋子里很多人,可是静的很,只有小铁锤在叮当叮当的敲打,我轻轻地走进去,他们都没有注意,我一下就站在李福贵的后边,他正在象一个机器匠一样装擦他的歪把子机枪,他弯着腰,就着炕沿,端着机枪,一件一件的装,一个一个的敲打,停了有二十几分钟,才把它装好,李福贵仔细的看了一下机枪,端在肩膀上一试眼睛一眯缝,作了个射击姿势,才把机枪放在炕上,他擦了一下额盖,人们都出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啊!”我说了一句。
这一句话引起好多人抬起头来看我,李福贵楞了一下,抓住我的手:“你怎么来啦?”
“我来看你们上机枪来啦!——好不容易呵!”
“是的,这枪是最难上的枪,一百三十一个零件,比什么枪都复杂,上卸都得用小锤!”李福贵很容易地告诉了我。
我看着李福贵,四方脸上的大眉毛大眼都没有变化,只是多了几条绉纹,我说:“还是那样呵!”
“哈哈!就是老了一些!”说着又有些不自然了,大眉毛大眼象两朵花一样在动。
我们叙了一段话以后,谈起了过去,他对文书不高兴,对丢机枪的事不高兴,对别人说他家庭观念不高兴,说他地位观念也不高兴。
“你想想,自己夺的机枪丢了,怎么能不难过!”他说起了往事:“以后闹情绪,什也不为,就是保卫麦收的时候,我发现了这机枪在南店头炮楼上,我一心要再夺回来,才要求下步枪班,才闹地方化!”
他说着我想起了他地方化闹情绪时候的情形,他一天什也不干,和谁也说不在一起,我说:“当时谁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呢?”
“我地方化了以后,打下了南店头,捉了七个活鬼子,把它又夺回来了!”他说着用手指了一下炕上的机枪,我的心里不禁涌上钦佩和欣喜,我虽然不同意他闹情绪,“在大野战的时候,反攻了,我又扛着她出来了!”
“你和它结了婚啦!哈哈!”我一说他笑起来了。
“你说老婆丢了还能高兴?文书还讽刺我万福金安哩!”
“现在叫你万福金安该愿意了吧?”我问。
“机枪回来了也没什么……”他不好意思了:“这里也没人知道!”
他又谈到了以后打古北口,打集宁它怎么顶事,怎么在他手下出力,尤其在不老树战斗里,用它打垮敌人五次冲锋,“这家伙正经顶事哩,少个班我没意见,没它可不行!”最后他说:“现在用它的人不多,每次擦一回枪,我给大家作个示范,打仗的时候,一急我就端起她来了,它磨破了我的棉袄,我磨光了它的枪把,正经是一对好夫妻哩!”说着说着班里好多人都笑起来了!
“你还是那么性急呀”我问他。
“不了!性急吃不开!”
不久,我又见李福贵的时候,他已经提拔了副连长,身上斜挎着一支红布包的很严实的驳壳枪,我问他“万福金安吧”,他笑了笑,“不万福金安!机枪在集宁战斗里打坏了!”
“怎么样?”
“不要紧,已经修好了!”
“已经万福金安了!”
他笑了,笑的出了声,一付大眉毛大眼,好象两朵花在动。
一九四九、三、于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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