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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东海边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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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05-14
第7版()
专栏:

在那东海边上
茹志鹃
沿马?港向南,一直向南,便是东海边上,便是我要去的地方。
有人告诉我,东海边上的土地,曾经是下雨天走路不留脚印的,雨过天晴,地上就会冒出一层盐霜,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不管春夏秋冬,那里总是一片白,一片白,白了几十年,总是一片白。可不管是白是黑,它总是土地啊!而且是那么辽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它曾引动过多少庄稼汉疾烈的心跳、大胆的希望啊!二十年前,有一个人名字叫立本,拖了六个孩子一双老人,逃荒到这里。地主对他说:“你种这片地吧!我三年不要你交地租。”立本站在这片茫茫的白地上,心跳了,脸热了,他还觉得有些心疼,三年不交租,如果头年能种得四分熟,“那第二年,第三年……美丽的幻想,立即像一个五彩缤纷的飞轮,在他面前旋转起来,其中主要的,是六个孩子的前程。他明知有人在这里失败过,但还是禁不住弯腰撮了一点土放入嘴里。土是咸涩的,苦的,可是他凭了自己一身强壮的筋骨,加上壮年的豪气,他决定了,他要在这块大而无情的白地上赌个输赢。他把老家唯一的几椽房子拆掉,搬到海边盖起来;把家里凡是能走路的人,都安排到地里去干活;他把家里稍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作肥本;他把全家十口老小的生命财产,一记都押在这块地上了。人劝他,他不信。他相信自己的劳动,他相信天底下的土地,只要是一块晒得到太阳、淋得到雨露的土地,那它一定会在劳动下软化,长出绿盈盈的庄稼来。
可是潮涨潮落,一年两年,三年的期限转眼到了,东海边上却仍是一片白。所不同的,只是在其中一小块地上,长了一些筷子长的棉花秆子。立本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三年里,一家人全靠了他第五个儿子海大,整天在海边挖螃蛴掘芦根,才幸免于饿死。
三年期限一到,一家人动手又把那拆出来的几椽房子拆掉。临走了,立本含了眼泪,对东海边上的大地说:“我没有力气了,我没有本,我犟不起来,地,原是可以长庄稼的地。”……
也有人告诉我,如今的东海边上,住着公社的一支长征队,是一群年轻的社员。他们在那碱白地上,不但种出了棉花,而且收获过小麦、西瓜、水稻,他们还养了鱼,种了果树。他们不用一个惊叹号,不加半句形容词,只告诉我这些看得见摸得到的事实,至于其他问题,就要我自己去谈谈,看看。他们最后告诉我,这群青年人的队长就是立本的儿子海大,他如今把父亲留给他唯一的财产——那几椽房子,又拆到海边去了。他们在那里组织了一个新的村落。
一大群白色的海鸟,突然从近旁飞起,它们斜着翅膀,嘈嘈地在我头上掠过。前面,已露出一条雪白闪亮的带子,那是海了。我奔着跑着站到海滩上,我开始认识到,海大他们的事业,决不是他们的父辈所能想像得到的。
我看见这里是两个海:一个是波光万顷的海。远处移动着白帆;天空中像是谁在那里撒下一把星星,闪闪烁烁,那是海鸥,远航者的亲信,它们在阳光下舒展地、悠闲地飞翔。从这个海飞到另一个海,那是一个绿色的海,麦的海。这时节,春意才刚爬上柳梢头,麦子还没有拔秆,我看不见滚滚的麦浪,但这确实是海,浓密的绿海连接着青天,风在长啸,云在奔驰。滔滔的东海仿佛在大喊:“地,原是可以长庄稼的地!”不,这不是海的声音,这是立本,是海大,也许,这是两代庄稼人的声音。海啊!海啊!你这历史的见证人,请你告诉我,这两代人的愿望,怎么在你身边得到了实现?
我要见海大,见那伙青年,看看他们有多高多大,可是他们住在哪里呢?……那边,在绿海的远处,不正有一个屏岛?不,那是一带戳向天空的防风林,林后,不知是桃花还是杏花,掩映着一片粉红。
在花树的前面,我找到了远征队的房子,可是没人。今天正巧休假,大家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饲养员给牲口添草。他们说海大他们晚上就回来,并把我领到一个极小的办公室里。我坐在靠窗的桌子后面,后脑正碰着挂在后墙的一个播音喇叭上,地方虽小,但是这房子也许正是那间拆过三次的房子,在这房子的窗外,就是那个无边无垠的绿海。我对着绿海,守候着黄昏,心里不由地想着立本、想着海大,这海大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父辈们豁出了全家生命财产,都没有达到目的,他却完成了,而且远远地超出了父亲所想望的,他有个什么神通呢?绿海逐渐苍茫起来,一首庄严的进行曲响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一扭头,知道是扩音机响了,是公社广播台送来了一天中最后一次音乐。接着,门外响起一串自行车的铃声,远征队的队员回来了,海大也回来了。他是一个矮端端的小伙子,厚厚的嘴唇,头发搭到眼眉上。尽管他离我想像中的海大有些距离,但我那一肚子的“怎么样”已向他倾泻而出。他起初有点懵了,不知道我要他干什么,弄清以后才一本正经地说了:“1958年秋,公社团委号召组织远征队,四十多个青年报了名,后来大家选我做了队长,……”他开始说的时候,他那些同伴还好奇地凑在一旁听,到后来,大约也觉得有点淡而无味,就抓紧时间,拿出扑克牌,挤在一盏灯下干起来了。
“到这里,我们种的是小麦,第二年小麦的亩产量是……”海大掏出小本本,急急地寻找当年小麦的平均亩产量。他谈得很认真,很准确,很仔细,由头至尾,可是我听得实在不能说有兴趣。这一些,我在县里就可以听到,何况我已经听过了。这时候,我们旁边那个“战场”倒已进入了紧张阶段,几个观战的朋友,已经在大声地鼓动,有的已不客气地动手帮忙。办公室里已是人头挤挤,热气腾腾。原来坐着的,挤得站了起来;原来站的,挤得坐了下来。谁是打牌的,谁是看牌的,早已分不清楚。那些挤不上场的人,就挤在一边谈话说笑。一个极热闹的假日晚上开始了。相形之下,我们的谈话就越加显得淡,海大说得自己也没情绪没信心了。
人堆里传过来话语:
“嗳!那条大傻瓜要有外孙女儿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条母的。”
“看它肚子嚜,滚圆。”
“……”
说实在的,此时此刻,我已不在听海大的了。但是我们的谈话才刚刚开始,也不好匆匆就结束,于是我又问他,他们在开生荒的时候,碰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最大的困难!……”海大一时说不出来,朝我笑了笑,就抓着头发苦思起来。看他的表情,好像他此时此刻,就在经历一个最大的困难。……
“你信不信,再放两节干电进去,声音就响了。”挤在扩音机旁边的一对青年,在摆弄那只扩音机了。
“我会修,只要把里面那个东西顶一顶,它就响一些。”一个头发蓬松松的小青年说着就动手了。他这一修,只听见嘎的一声,机子不作声了。本来当扩音机响的时候,它在唱什么歌,奏什么乐,大家也不一定听见,但是当它不响了,大家倒都听见了,于是一齐掉转了头,一齐对那个小青年发出批评,责怪。小青年也知道自己弄坏了大家心爱的东西,急得脸也红了,“修理”的动作也不那么沉着自信了,一下子,屋子里倒静了下来。
“哦!困难有了。”海大到底想出一条困难来了,“我们来的时候,这里没淡水,煮的粥都稀苦。”我很高兴,他谈出了一些艰苦斗争的具体内容,于是便紧紧追问道:“对,那你们是怎么克服的?”
“怎么克服?开一条河呀!”海大觉得我连如何解决喝水问题都不懂,好像有些奇怪,于是又详细的追加了一句,
“把马?港水引进来,喝水,运输,都解决了。”他把开一条河,说得跟孩子搭积木那样轻易。这样一说,这困难又仿佛不成为一个困难了。于是我只得再问:“你们就碰到这一个困难,没别的啦?”
“有,怎么没有!”海大还没来得及想,刚才打百分败北的一个楞头小伙子已开了口:“刚来那阵,就碰到台风夹大雨,我们搭的那几间小茅屋上的稻草,刮得像杨花,人蹲在屋里打个伞……”
“哈,那时候,要数烧饭最好看的了。”有人插了一句。
“喏!那时候就是这个倒霉鬼做饭司务。”楞小子在那个修理扩音机的小青年的后脑勺上,顺手拍了一巴掌,说道:“他真像个烧饭的皇帝了,下雨天,他一个人烧饭,得有三个人打伞。一个人给他那口锅撑伞,一个人给他那堆柴火撑伞,一个就打伞遮住他那颗脑袋,吓,那一阵可热闹啦!”
瞧,他说的是热闹!热闹当然算不了困难,他们还能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呢!……一种年青的、革命的乐观精神那么鲜明具体的呈现在我面前,我突然想站起来,想对这一屋的年轻社员,对窗外那个绿色的海,大声说些什么,唱些什么。不过,楞小子说的,仅仅是他们当时的生活情景,土地呢?土地就驯服了吗?
“它不服行吗!”楞小子又抢着回答了,他说得很快很急,生怕有人抢了话去。“拖拉机从海塘上兜过来,满地轰隆轰隆地跑。说一声要肥,大粪船一条一条地往这里撑,牛,羊,干脆赶到这里来放牧带积肥。现在要塮有塮,要粪有粪,有机的无机的,什么肥没有?我们当时带来的一条小母牛,现在都快有外孙了……”
“是外孙女儿。”有人纠正他。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雌的?”
“看它肚子嚜,……”
哄的一声,扩音机突然的响了起来,冲出来的第一句歌声,就是“人民公社好”。
“人民公社好!”声音的确比刚才宏亮了许多,人们欢呼起来。那个埋头修理了半天的小青年,这时扬眉吐气地拭着汗,满面的幸福感。海大朝我点着头,憨厚的笑着,意思说:“我们这里就这样,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屋外,风在绿海上奔跑,麦苗在往上挣,果树在孕育花苞,仿佛有人大喊:“地,原是可以长庄稼的地!”又仿佛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我没有力气了,我没有本,我犟不起来。”在这一切声音上面,我听见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声音,那就是“人民公社好!”
海啊!这历史的见证人,它正以它那强大的音响,在向人世宣告这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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