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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05-19
第8版()
专栏:


吴岩
有个人,一连给我说了三个钟的故事,三个其实算不了什么故事的故事。他说:
小时候,只知有钟,不知有表。小乡小镇,能有几个人有表的呢?钟,家里总算有一个。这钟啊,总要悉悉索索地折腾了好一阵子,这才战战兢兢的,发出沉重而迟钝的声音来:镗……镗……镗……它没有给我以时间观念,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我的长辈和我的邻居们,可真有点像那个颓丧的、有气无力的旧时钟。
仿佛是,长辈们也不需要钟给他们以时间观念。晴天看看太阳就是了,阴雨呢,天黑了就是晚上了。我们家也不买日历,反正今天跟昨天一个样儿,明天又跟今天一个样儿。生活是停滞的,没有希望的。在停滞的岁月里,我们的钟停了,也不知是哪一天停的,谁都没有在意,反正钟是永远停了。
家里也偶然来个客人。不胜唏嘘之余,就只好找点不相干的闲话跟我父亲谈谈:
“你们的钟停了?”
“停了,停了三年了——也许是五年了。”
“镇上倒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些房子。”
“还是那么些房子。——可整条街上的房子,都一年年地往西倒了;说声塌啊,整条街上的房子恐怕都要保不住哩。”
……后来我就到十里洋场的上海来当艺徒、做生活了。(且不说我受的苦遭的难,我还是说钟。)我住的是灶披间。厢房里住的是一个什么洋行的小职员。二房东是吃“交易所”饭的,他一家人住着二层楼三层楼和楼下客堂间。上海不比乡下,大家的时间观念都很强。我没有钟。小职员有只闹钟,可跟他一样的衰老了,时常失灵,不是慢了,就是闹钟不响了。他时常用颤抖的手,拎着那闹钟去跟二房东对对时间,一面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们的大班可厉害啊,迟到三分钟就要扣薪水,迟到三次就……”我总有这种感觉:他颤抖的手里提的不是钟,是他那经常忧虑惊惶的心。而二房东总是用调侃来表示他的厌恶:
“哦,七点还差三分——咳,我不是劝过你多少次了吗?还是去买个手表吧,何必这样做人家呢?西洋人说得好,时间就是金钱!”他亮了亮自己那个金表。“就拿我这一行来说吧,要抢帽子,就凭一只电话,一只好表……”
小职员的时间是属于洋行里的洋人的,他不是他自己的时间的主人。快过年的时候,他也不再是为他纪录时间的那只闹钟的主人了:他不得不把它和别的东西一起卖了,从此夜夜睡不安枕。可二房东也没有能以他的抢帽子和金表自豪多久。暮春三月,不知怎的一来,他就不得不把金表也卖了,把房子也顶掉了。临搬家那一天,他要我去帮忙。他感慨系之:“真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也不晓得他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我没接嘴,可他又说话了:“我这种人的钱啊,就像鸭背上的水……”折腾了半天,天色渐渐暗下来。二房东不自觉地举起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看,身子微微一震,不胜唏嘘地说道:
“咳,不晓得现在几点钟了。”
他看看窗外的天色,其实,从弄堂房子的窗里望出去,可以见到的天空也是有限的。……
说起来,我倒有一个钟——挨到我在厂里巡夜时我就有了钟了,一个必须挂在身上或是拎在手里的怪钟。外国老板规定,巡夜的人必须不停地循着厂内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绕圈子,到一个角落,就用那儿的一个钥匙开一下钟。那钟也怪,人不走它也不走;厂里的路不好走,东拐西弯地绕遍四个角落,得花一个钟头,接连几个钟头走下来,就累了,难免要歇一歇,或者打个盹儿。可打盹的事,第二天上面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结果,不是挨骂,就是扣工钱。这个怪钟可真把我们搞苦了。那时我们知道是这钟在作怪,可总是不摸底,猜不透其中的奥妙。解放后外国老板给撵走了,我们把钟打了开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开钟,是用钥匙在钟里面的一张纸上打下个记号,纸上打满四个记号,就表示我们花了一个小时走了一圈了;打盹了,钟停了,记号少了,第二天就只有挨骂了。——外国老板就是这样地用一只怪钟,用机器,管住了我们的时间和我们的活动。我们成了机器的奴隶。其实,白天我们在车间里干活,岂不是同样地受机器的管制和奴役吗?解放后,我想了许多问题,明白了许多道理。解放后,真是一悟百悟了:譬如说,解放后,我们跟机器的关系就不一样了,我们是主人;我们的时间观念也不一样了,我们是工人……
我不用再往下说了。开头,你问我,除了党的培养和群众的帮助之外,究竟是什么使我年复一年地成为劳模、先进工作者,使我现在就已经在进行1962年的生产任务?可我说到末末了儿,还是说不上来,我只能说那些钟的故事。……
“对于像你这样的走在时间前面的人,恐怕需要另外一种计算时间的崭新的钟表。”我插嘴道:“你用的是什么钟表?”
“我家里用的是中国自己制造的电钟,手上带的是上海牌的手表”,他莞尔微笑,微笑着说下去:“我用得着的钟表还是大家用得着的钟表,要走在时间的前面,也还得从当前的一分一秒做起啊。”
他听听他的表,好像在听着生产跃进的脉搏似的。我知道他要去接班了。远远地传来了整修一新的海关大钟雄浑洪亮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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