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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李庄的故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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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9-09-04
第5版()
专栏:

  东西李庄的故事
秦兆阳
东西李庄听名字象两个村,其实是一个村。据说:从前这地方一片都是荒地,后来从西边山里来了两家逃荒户,一家姓黄,一家姓赵,看见这里一展平川,就住下来开荒种地,慢慢的才成了个村庄。因为围村尽是李子树,就取名叫李庄。
这李庄的人祖辈上虽然是两姓,只因共过甘苦,倒象一家人一样,也都富富足足的,从来没有发生过不痛快的事情。后来满清旗人实行“跑马圈地”,一个旗人骑着匹大马围李庄一跑,凡马蹄圈子以内的地就都成了他的私产了,全李庄的人们就多数都成了他的佃户,每年给他交租子。后来这旗人又把地分成两股卖给了两家汉人地主,这两家地主一家姓张,一家姓王,在李庄东西两头盖了两座大院落,人们叫东头张家是东头大院,叫西头王家是西头大院。李庄的穷苦农民们姓黄的多半住东头,多是张家大院的佃户,姓赵的多半住西头,多是王家大院的佃户,这就开始有了“东头”和“西头”的说法。
又据说,当初旗人卖地时,本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地有多大块,当然就更不知道卖给张王两家的地该从那里分开,他两家又各存坏心,都在红契上捣鬼,所以后来为了四五顷大一块地两家打官司,官厅里却糊里糊涂的结了案,判定两家轮年收租,两家都不服,每年到收割庄稼时,张家也带着佃户去偷割,王家也带着佃户去偷割,鼓动佃户说是偷多少是多少,打下粮食跟东家对半分,有些爱贪小利就越易受骗,有时常打架,打来打去,两家地主至多不过出点钱买几包药,佃户们却流了血结了仇。
东西头的仇气就是这样起来的。一结了仇,就把祖辈们同甘共苦和睦起家的事情忘了。
后来,有一年南边长毛造反,有个叫林凤祥的长毛领着人马打到河北省来,李庄这一带村子就有的人暗里顺了长毛。有一天,官家一名探子走到李庄洼里被人暗杀了,满清皇帝大惊,派一名官儿来调查,赶巧这天李庄正是个大庙会,高台大戏非常热闹,这官儿来一看,回去奏上一本,说这里老百姓如此这般太平无事。皇上高兴,为了收买人心,给李庄老百姓发下许多赏赐。当时这村两家财主里东头张家比较有头面,对这官儿应付的好,所以这一切的赏赐都被他家独吞了,只给了东头农民们请了几十桌酒庆贺了一番。这一来西头王家可就气红了眼,就鼓动的西头农民跟东头打了一场恶架,伤了好几个人。这一来两头的仇气就结的更深了。
后来,西头财主信天主教,倚仗洋人势力欺负东头,东关财主又闹义和团烧西头的教堂,两头又干了个血流成河。
到民国初年,东头财主念书的人多,讲“革命”,西头有在满清绿营里当武官的,讲“保皇”,剪辫子和留辫子的事使得两头的人们又干了几回架。
这么一来,两头的人们就自动分成东西两个村,分两个地保管事,分两头完粮纳税,取名叫东李庄和西李庄,四外的村就简称它为东西李庄。
这东西李庄实际上当中只隔一条六七尺宽的南北胡同,附近村的人们给编了些笑话,说道:“东西相争,胡同为界。”又说:“东村大哥鼻子红,西村大哥眼睛肿,干吗红来干吗肿?不怪你的鼻子高,不怪他的眼珠凸,只怪你两村离的近,早起抬腿走出门,未曾小心碰了碰。”
如今单说这条南北胡同里面,住着对门两家,东头那家姓黄,是东李庄的户口;西头那家姓赵,是西李庄的户口。这东西李庄既是“胡同”为界,这黄赵两家就可以说是两块“界碑”,两头人打吵起来,他两家就是两军阵前的先锋官,所以两家的仇气更是特别大。财主们又常趁风拨火,东头财主对黄家说:“你家门口那条胡同是属俺们东李庄的,可不能让西李庄的人走呀。”西头财主也对赵家说:“你家门口那条胡同是属俺们西李庄的,可不能让东李庄的人走呀。”于是,两家人如果同时面对面的从胡同两头走来了,不是互相瞪眼,就是互相扭脖子。如果两家都担着水面对面的遇上了,水桶准得碰一下,就得骂几句街。如果两家都赶着大车对面遇上了,就谁也不给准让路就得打一场恶架。于是,如果黄家的猪失错跑进赵家院里去了,就别想还是长两个耳朵回来。如果赵家的鸡失错飞进黄家院里去了,也别想两个翅膀不断一个。如果黄家的小猫偷吃了赵家的小鸡,不出三天那小猫准得丧了命。如果赵家的老狗吓着了黄家的孩子,不出三天,那狗准得落个半死。猪狗鸡羊都遭了殃,就该轮到别的了:黄家院里晒的衣裳不知怎么不见了,赵家院里桃树上的桃儿就一夜被偷了个净光。接着,黄家院里的柴禾堆会无故起火,赵家院里井里水忽然臭气薰天。……
象这样的事真是数不完说不尽,谁也记不清他两家吵过多少回嘴,打过多少回架。直到抗战以前,东西头两家财主因为后辈人不成器,比早先家落势衰了,东西两头穷人们也象是心眼儿明白些,打架的事儿也就少了,他两家却还是死心眼的明争暗斗,决没有妥协的意思。
这黄家当家主事的老头子名叫黄老贵,四十多岁,是个爆仗脾气,碰着了就爆跳如雷,嚷起来声音压全村。这赵家当家主事的老头子名叫赵老富,也是四五十岁,有个牛筋子劲儿,生起气来不嚷不跳,只是扭住就打,打人不手颤,挨打也不叫饶。他俩不说这脾气是针锋儿对麦芒儿,就连取的名字也是对着的:“哼!你家叫富,俺家就叫贵,看看谁赛过谁!”所以他俩从在娘怀里时就不断的受大人们的教育,就象两只小公鸡似的,是在争强比胜里面长大的,到现在活了这么几十年,还象是两只见不得面的红眼鸡。
这黄老贵的老婆子人们都叫她金妮她娘,原因是她有个闺女名叫金妮。赵老富的老婆子人们都叫她铁子他娘,原因是她有个小子名叫铁子。两个老婆子都是心窄量小的人,都是男人的拨火棍。黄老贵虽然没有小子,却还有个光棍兄弟,虽然是个老实窝囊肺,每逢跟赵家吵打起来时他也能帮两手,所以两家摆起阵势来,也正是针锋相对,谁也不弱过谁。
说起来叫人难信,这黄老贵和赵老富虽是这么一对红眼鸡,两人却还共过事情,并且要不是互相帮了一手,恐怕谁也活不了命。
这说起来也怪有意思的。
据人们传说,在多年以前,有一天,正是连天大雨刚晴,黄老贵上地里去看庄稼,天傍黑时回家,走到洼中间时,听见对面地里有人嚷叫,再一听,叫声象是从地里面出来的,赶上去一看,原来是雨水把地皮下面的土泡松了,陷进去了一个洞(这一带地面原是水淤起来的,每年下大雨时常会陷下去一块),这时洞里那人嚷叫的简直带了哭腔了。黄老贵就解下束腰带垂下去,叫道:“别着急,拉住束腰带就上来了。”下边也答道:“哎呀,大哥,你这可是积德呀!”不想上下同时一使劲时,黄老贵脚下的土一软,也陷下去了!因为天又暗洞又深,两人在里面谁也瞅不见谁,就鼻子碰鼻子的互相问道:“你是谁?”“你是谁?”话音刚落,两人都同时一楞,两颗心都嘣嘣跳起来,原来先掉下来的那人正是赵老富!赵老富马上一转身,黄老贵也马上一转身,可是还是背挨着背,火辣辣的怪蹩扭。黄老贵扒啦扒啦想上去,可是四边土松泥软,不成功。赵老富试了试,也失败了。天已经黑了,肚子也饿了,身上也觉着冷,脚下又是没腿的泥浆子,黄老贵就又转过身来,赵老富也转过身来,两人一辈子除了吵架没说过话,这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黄老贵先开口说:“咳!怎么着?”
赵老富也接腔说:“嗨!怎么办?”
黄老贵说:“我踏在你肩膀上先上去吧?”
赵老富说:“那你可别走了不管我呀!”
黄老贵赌咒说:“要是那么着,我遭天雷打!”
赵老富说:“唉,还是靠不住。”
黄老贵说:“靠不住怎么着?咱俩都死在这儿吧!”
没法,赵老富只得让黄老贵踏在肩头子上爬上去了。黄老贵一上来,本想不给赵老富帮忙,可是赌了咒不敢翻悔,只得故意多磨蹭时间,直急的赵老富在底下说了半天好话,才重新用束腰带拉他上来。
黄赵两人从来没对人承认过这件事,所以这事到底是真事还是人们瞎编的,实在没法确定,不过另外有一件事倒是真的。
七七抗战那年,头几天听说日本人占了县城,这一天村里真的来了一队便衣特务,向两个村各要一千斤麦子。第二天,东李庄办公的派的是黄老贵出夫送粮,西李庄办公的恰巧也派的是赵老富出夫送粮。黄老贵没见过日本人,胆怯得不行,可是那时办公的说句话就是圣旨,不去不行,只得起早硬着头皮赶着大车往城里走,走到城门口,按村办公的教的办法,对日本人行了个鞠躬礼,叫了声“太君”,不想日本人和汉奸不让走,叫他站在城门口等着。等了半个多钟头,只见老远又来了辆车,赶车的却是赵老富。等他走近了,汉奸问他是那村的,又问黄老贵是那村的,又问他们两个村离多远,认不认的,互相怎么称呼。两人都明白:只要说一声认的,马上就可以通过,要不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两人都吓的两腿弹琵琶,急的心里敲小鼓,最后到底蹩不住了。
这回是赵老富先开口,说:“俺认的,他、他叫黄老贵。”
黄老贵也忙接口说:“他、他叫赵、赵老富。”
汉奸凶道:“你们认的怎么不早说!?”
两人齐声道:“俺们是、是吓傻啦。”
于是日本人掏出个小盒来,往他俩脸上都盖了个戳子,才让赶着车过去了。
这件事过后,他俩在各人的仇气上说是觉着蹩扭,可是都觉着受了洋人的羞辱,气恨的劲儿却是一致的,所以回村后并不瞒人,说的两个村都知道了,明白些的人就说:“看起来咱庄稼人那怕有天大的仇,也不跟对日本人的仇大。”
除了这两件事以外,黄赵两家的老婆子也共过一回事,也是挺有意思的。
是三年以前的事,两家老婆子都在村西地里拾麦穗,这块地原是王家财主自己雇长活种的,向来是不高兴叫穷人拾庄稼的,两人看见这地里丢的麦穗挺多,就低着头谁也没招见谁地走进去了,本打算趁没人时赶紧拾两把就走的,不想就被财主家狗腿子站在高房上看见了,赶的来捉到王家大院里,硬说她俩偷了地里的麦子个儿,吊起来揍了一顿,还要每人罚一斗麦子。她俩当然死口咬定不承认,可是这坏蛋知道她俩下有难解的仇,就故意问道:“金妮她娘,你说说,你看见铁子他娘偷了麦子个儿没有?”又回头问这边道:“铁子他娘,你说说,你看见金妮她娘偷麦个儿没有?”又喝道:“快说!谁说了实话就放了谁!”这坏蛋满以为她两下里会互相咬对的,不想两下里谁也死口不说,就气的跳起来嚷道:“不说?好!揍死你们!”抡起棍子就下绝情,打的两人火起,不约而同的齐声嚷道:
“她没偷!”
“她没偷!”
“没偷!没偷!没偷!”
这坏蛋没法,把她俩都吊了一整夜。在这一整夜里,两人都想到了穷人的苦处,都叹气流泪,都是多么想互相说说心里话啊!
抗战胜利那年,这一带来了八路军,进行合理负担减租减息除奸反特各种工作,就用他两家这三件事对两村的人们进行教育,给了人们很大的感动。
在反特斗争中,人们又发现了原来张王两家地主都参加了国民党,暗里都跟日本人有勾结,在破坏抗日工作上并且互相配合行动。有些老年人再一提起老辈子以来地主挑拨农民们闹架的事,大伙就都明白了:原来财主们是一方面为了自己争权夺利,把农民当枪使;一方面为了叫农民们忘了阶级仇恨,才故意让你们互相结仇。一明白了这个事,人们这才看清了真正的仇人,就对两家地主展开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斗争。
后来,民主政府接受农民的要求,把两家地主送到县政府里关起来了。东西李庄又把“东西”两个字去掉了,又合成一个村了。
可是东西庄虽然合并了,“胡同为界”的“界碑”却还没拔掉。这时黄老贵和赵老富两家虽然也都有些觉悟,并且都在反特大会上诉过冤情,可是两家人性都太死巴,心里是已经没事了,面子上总不好意思打招呼说话,碰见什么事情时也总是故意避开,无论村里人们想什么法儿替他两家往一块粘也粘不拢。
说到这里,就该归功于两家的闺女和小子了。
这时黄家的金妮已经长到十八岁,出落的模样好,家里地里灶上灶下的活儿都是好手,前几年本来在外村里找了个婆家,不想还没成亲那家的小子就被日本人抓去,一直没个信儿。赵家的铁子这时整二十,也是个粗眉大眼宽肩膀厚胸脯的好小伙,耕耩锄耪各样地里活儿都高人一等,因为家里穷,也没娶媳妇。这时金妮参加了妇女会,各样工作都起“模范”。铁子也当了民兵,背起枪来也挺威武。两人都参加了冬学,每天夜里来回从一个胡同里走,两人早就言来语去了的心心相印了,只是怕爹娘们互相抱成见,没敢提出来说。
后来,金妮常到对门赵家去借家具使,铁子也常到对门黄家去检查民兵们挖的地道。金妮一进赵家的门,铁子就忙张罗。铁子一进黄家的门,金妮也忙着答应。两家爹娘都看在眼里,也都心里同意,却只是碍着一层脸皮,谁家也不好意思明提。
直到一九四七年冬天实行土地改革,把张王两家地主的地分给了农民,实行了“土地还家”,黄赵两家除了分了地,贫农团还故意给伙分了一匹驴。起先两家都不好意思牵到家里喂,还是金妮和铁子作了主,牵回来一家喂三天。这匹驴牵来牵去,把两家的门串成了一家。到第二年的正月初一,赵老富突然到黄老贵家来拜年,满口大哥嫂子的叫,黄老贵老俩口也忽然象对老亲家似的,亲亲热热的硬拉着喝茶剥落花生,两下里就一句赶一句的说起闲话儿来,说到最后,就说到儿女亲事上来了。
赵老富问:“你家金妮有多大了?”
黄老贵说:“咳,十八了哩。”
赵老富说:“老哥,你有福,这好闺女,干起活来赛男人。”
金妮的娘说:“嗨!她大叔,不瞒你说,这会她爹也老啦,没个小子得继,这丫头原说了个婆婆家,指望女婿是个靠膀吧,那女婿如今又没了下场,咳!”
赵说:“哎,这个事甭愁,如今的政府兴退婚,退了婚再说一家……”
金妮的娘又插嘴问:“你家铁子敢怕也有二十了吧?怎么也还不寻媳妇?”
赵老富叹口气说:“可就是哩,老没合式的人家……”
说到这里,赵老富心里有了底,回去就托了个媒人,一说就成,正月十五好日子,两家的闺女小子就成了亲。
从此黄赵两家就成了一家人,东西李庄的“界碑”就连根的拔掉了,李庄一个村也就又象从前一样,大伙都是富富足足和和美美的,再也没有什么不大痛快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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