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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在落了霜的路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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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06-04
第7版()
专栏:

早晨,在落了霜的路上
〔日本〕西野辰吉
一个浓霜的早晨。我们一群做小工的伙伴挤在一所房子前面,等待着职业介绍所的办事员给我们开介绍工作的条子。有的直跺脚,有的搓着手,大伙儿都冻坏了。我们这些伙伴们几乎都没有穿着过冬的衣裳;再说还有一个礼拜就到年关了。一想到这儿,似乎更增加了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在我旁边,一个伙伴摊开报纸在看。几个做小工的女人,在他身旁,一边伸着脖子瞅着夹在报纸里的红字“大甩卖”广告单,一边叽叽咕咕地谈家常。有的说,给孩子每人买一双布袜子,就得五双。有的说,几床被子都露出了棉花,年前总得买点布头来补补。这些话让我这有两个孩子的人听了,也不由得心神不安起来。
我一直惦记着朝鲜战争的情况,离家前报纸还没送来,没看到晨报,所以我也从旁边看起他的报来。一个月前,联合国军总司令刚刚发表过一个颇为乐观的声明,说是在圣诞节之前,就能凯旋归来。可是一个月后的今天,联合国军的主力却撤到三八线以南;留在东海岸的大约六万人的部队,也被紧紧压缩在兴南港,遭到重重的包围。报上还登载着总司令部涉外局长的一个声明,说凡是有关朝鲜军事的外国记者的一切报道,事前都要在东京和朝鲜经过审查。这个声明虽是用了一条很小的极不引人注意的消息发表的,却说明了它对于联合国军的命运有着深奥的含意。
“喂,您给想想办法吧。眼看就过年了!”
突然窗口那边有人大声地喊起来。
“大冷的天,花了车钱跑了三里①地呀!家里小崽子们还张着嘴等着呢!介绍所的先生,给我开一张吧!”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今天也不例外,那些没找上工作的伙伴们又嚷起来了。介绍所办事员细声细气地回答着,谁也听不见。
“天天大清早,提着饭盒;来到介绍所,嗳嗨依呀嗬……”阿健这小伙子用矿工谣的调子大声唱起来。“不为大老板,呵嗬呀……究竟为的谁呢?”
“为的美国佬!”有人插嘴说。
“唉哟,妈呀!这可是违反政令呀!”
阿健夸张地缩紧了脖子,把饭盒“当”的一声打在这临时搭成的小屋子的墙上。
T职业介绍所管理的地区,也包括这交通不便的郊区农村。它除了所在地的T市之外,还设了两个代办所,每天早晨把办事员派到那里去。我们来的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的一个代办所。所以每天办事员把带来的介绍工作的条子一开完,任凭你再怎么好说歹说,他也没有办法可想。找不上工作的伙伴吵嚷它一阵子,结果也只好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家去。
我的介绍条子算开上了,是到M村去修路。从代办所到工地,约莫有一里地。我和伙伴们抄庄稼地里的近道走着,下霜以后,道上的泥土蓬松地隆起来。早晨的阳光渐渐地撒遍了田野。一边走,我想起了一个外国记者所写的朝鲜战场的报道:在凛冽的寒风中,联合国士兵和寒冷的斗争比起对付敌人的子弹还要艰巨。他们把从日本买来当作礼物用的大红大绿的薄绸子张挂在战壕的周围,用来抵御寒风……。这虽是外国记者所写的报道,但这一番景象却仿佛呈现在我的眼前。因为,在这个有着基地的T市的商店里,我常常看到这种花里叭叽的专供外国人用的薄绸子。它当然不是什么能挡风的东西。一想到这番景象,我禁不住要笑起来。
可是我没有笑,因为在这飘扬在风中的大红大绿的薄绸子的背后,又浮现出为战火所蹂躏的复盖着冰雪的荒凉的朝鲜农村。
我也听到过这样的事情:当寒冷降临时,虽然空运来了御寒的衣服,可是还不够发给所有的士兵,那些由小国派遣来的部队就不能得到供给,为此而愤慨的菲律宾派遣军司令官提出了撤回本国的要求,但是他被撤职了。我还听到过这样的事情:黑人士兵和小国派遣来的部队往往是被赶到最前线或参加最不利的战斗。据说土耳其的一个大队就是因此而全军复没的,土耳其国会还正在追究政府出兵的责任。
不知不觉地,我已落到伙伴们的最后面了。在往M村工地去的路上,五个面熟的穿着外国制服的警卫队员,骑着自行车,赶过我们去了。我们一伙人差不多挤满了这条小路,人流弯弯曲曲地拉得老长老长,警卫队员要穿过我们这群人,就只得不间断地一个劲地按着铃骑过去。我们这些伙伴没有一个对警卫队员有好感的。有个大娘甚至听见了铃声,回头一看是警卫队员,就故意装着没听见,不给他们让道。警卫队员没有办法,只好下来,推着车子走过去。
“啊,对不起!”大娘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又和伙伴们搭起话来。“那些家伙,究竟是外国人还是日本人?”
“老大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不就是基地上雇的警卫队员么!”
“可不是嘛,我是个没才学的人么,要不怎么有了三个儿子还得来干这‘草鸡’②活呀!”
这时候,又一个警卫队员怒容满脸,狠命地响着铃走了过去。
在M村的尽头,有一个很大的重型轰炸机基地。M村每家平均耕地不足五反③,很多人家,单靠种这点地就没法活下去,不少人只好去作基地工人。所以我们在去工地的路上,不仅碰到警卫队员,还常遇上基地的工人。虽然有时我们这些伙伴也骄傲地说上两句:“那些小子干的事情是帮助战争的,咱们的劳动可是为了和平。”不过,在伙伴们瞧着他们的眼睛里,也不全是对他们的轻视和不满,还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感情。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们这些伙伴经常会拿不到介绍工作的条子,每月的收入仅有五千块钱④左右。这种生活状态,简直就像一个膨胀到最大限度,马上可能破裂的气球。万一有一点什么寻常的小变化,比如像孩子得了病,不得不请医生之类的小事情一发生,我们的日子也就“叭”的一声完蛋了。可是自从侵略朝鲜的战争开始以来,基地上的活儿加重了,基地工人的收入也比我们增加了二、三倍。
哪怕多一点点能挣钱的活儿也好——这就是我们这些伙伴们黑天白日盼望着的事。
警卫队员的自行车过完之后,我突然想起了老善,我用眼睛在伙伴中找了一遍,发现老善一个人闷着头走在最前头。
十来天以前,工会把一张号召“坚决拒绝修筑军用公路”的传单,送到了我们的工地。当时我正好在道旁和老善并排坐着吃饭。传单上写着这样的事情:临时工前去交涉,东京都的劳动局长不但不接见,反而调来了武装警察对付他们。但是这次难得他来到了北多摩,其目的是来视察建造一条十八间⑤宽的军用公路。但当他来到T市市政府门前的时候,被大伙发现了,要求会见。可是又来了一辆小吉普把他送走了。
老善一边瞧着传单,一边嚼着干巴巴的冷饭,突然说了句:“拉家带口的人可不能像单身汉那样任着性子干!”并且似乎很生气,板着脸孔撕毁了传单。当时我就感到老善不久就要做基地工人了,因为从进入12月以后,基地上就已经开始大量雇用工人。我装着若无其事地探了探他的口气,他回答道:“是呀!接得上领月薪就好啦,咱们这些每天靠打短工挣钱过日子的人,想要对付到能拿上基地的第一次月薪,可是不易呀。要是能凑合着买上配给米,别的总还是可以赊点的。可是……唉,我那个小冤家又得了夜盲症,老婆也整天嘀嘀咕咕埋怨个没完,一当上临时工可真是没有活路啦!”
过了四、五天以后,我调到别的工地上干活儿去了。我发现每天早晨在职业介绍所都看不到老善了。我心里想:他又不是没领到介绍条子,怎么不来了,可真有点怪,准是到基地去干活儿了吧。可是第三天老善突然又到介绍所来了。我紧走了几步,追上了老善。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今天也是离开那些聊闲天的伙伴远远的,似乎一边走道,一边还思虑着什么。
“上次说的那回事,怎么样啦?噢,就是当基地工人的事。”
老善抬起好像睡眠不足的发肿的眼睛瞅了瞅我说:
“啊,不干那个了。”
接着他告诉了我这件事。
在介绍所没见到他的第一个早晨,他到招收基地工人的T市职业介绍所报名去了。路上他要从一片用栅栏圈了起来的“禁止入内”的地区经过。没想到他在拂晓的昏暗中,看见了一副奇异的景象:一辆撞在栅栏上的汽车和两辆互相碰撞的汽车,东倒西歪地扔在路上,再往前走几步又是一辆越过栅栏倒在那里的汽车。——老善觉得非常奇怪。看来撞在一起的那两辆,是用了很高的速度的,冷却器也撞坏了。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一路上想着,不觉已经到了T市介绍所,站到了等待报名的队伍里。老善在排队的时候从一个T市人那里听说,昨天晚上不少人都听见了好像空袭警报一样的汽笛声,把人们吓了一跳。那人还说,后来有一阵子又是马达响,又是喇叭叫,吵得周围的人都没有睡觉。老善听到这里,对刚才路上见到的奇异景象才算明白了点,他想那些家伙们集合的时候,可真够慌张的啊!……但是,说不定也许是真的空袭警报吧?想到这儿,老善突然感到心神不安起来,他又问了一下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但是那个人也没有把握,总之这么大的汽笛声,还是战后在这里第一次听到的。
又是一个浓霜的早晨,老善站在队伍里,感到浑身发冷、不舒服起来。五年前战争的日子像恶梦似地出现在脑子里,无法驱散。
“唉!那个时候也是整天的排队。”东京初次遭到轰炸以后,将近四十的老善,也被抽去当兵了。在他离家以后,家曾被大火烧得精光,妻儿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可是,到底老善还是被录取为基地临时工了。但是他也中了感冒,浑身冷得发抖,头像针扎似的疼得要命。回到家里马上切了些葱蒜和辣椒加了点酱,冲上开水,搅了搅,一口气喝下这碗辣忽忽的热汤,就蒙头大睡起来。自从老善失业以后,家里不管谁得了感冒,都不再吃药,总是来上一碗这种奇妙的“鸡尾酒”。
这天晚上,一个住在附近的,过去和老善在工厂一起干过活的伙伴,到老善家来串门,他就在老善早晨看到过奇异景色的那个地区作汽车修理工。他对老善说:“昨天晚上真倒霉,这种活我算干够了!”
他们是一天一夜换一次班,所以昨天夜里恰好是他的班。当时汽笛一响,日本籍工人都被命令到一个地点集合。“是演习呢,还是真的呢?”大伙儿正在莫名其妙,突然旁边一个人用胳膊肘子使劲地捅
了一下他的腰窝,小声地说:“喂,快看!”他顺着指的方向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在这集合了的工人周围,已经站上了监视的士兵,轻机枪的枪口对准了他们……。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善听了这段话,想了好久好久。
“就连我那整天唠叨的老婆,也吓得不让我去基地了,后来她给我找了个夜里打更的活儿,昨天晚上敲着梆子转了一夜,今天困得不得了。虽然一个月才拿到六百块,暂时让老婆拾点破铜烂铁的,不干点什么,也真不行啊!”
说着说着,已经到了工地了。呜——一阵尖厉的叫声,一架喷气机从我们头上窜了过去。我问老善:
“孩子的夜盲症还没好吗?”
“还没有呢,不过轻得多了。”
我心想:不知鱼肝油得多少钱?到了工地,我要把老善孩子得夜盲症的事告诉大伙儿,我想大家伙一定会乐意凑点钱。老善说的话,我也一定要告诉大伙儿。至于土耳其人为什么一定要到朝鲜来送死,这也是要告诉大家的。
注①日本的三里约合我国十八里左右。
②日文中“草鸡”的发音和“临时工”近似。
③“反”是日本丈量土地单位之一,1反=991.7平方米。
④日元一百八十元约等于我国一元人民币。
⑤间是丈量长度单位之一,十八间约合三十三米。
〔庞春兰译,李芒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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