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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和“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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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06-21
第7版()
专栏:文艺随笔

“情”和“景”
武平
最近,偶然重读了李白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颇多启发。抒写离情别意的好诗好词,在我国古代文学宝库中真是琳琅满目;即在李白诗中,也占有相当的比重。像“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等等,都是百读不厌的名句,表达了作者深厚的友谊和感情。
然而,在很多抒写离情别意的古诗中,我却更喜欢《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后面这两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让我们闭上眼睛,试想这样一幅图景吧:握别好友之后,不忍遽然归来,却呆呆地立在江边,看他扬帆而去;去远了,去远了,于是登楼远眺,只见长江如带,一泻千里,朋友的船顺流而下,越去越远,越远越小,渐渐地只能在东方水天交接的水平线上,看到一只孤帆,一点倒影;最后,连这一点白色的“孤帆远影”也在蔚蓝色的天幕下消失了,但见长江滚滚,不断向天幕边缘流去。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两句描绘了一幅多么意味深长的图景;通过这幅图景,我们可以体验到作者对孟浩然多么深厚真挚的友情。如果友情不是如此深厚、如此真挚,送走之后何必不肯归去,却一直要看到“孤帆远影”在碧空下渐渐消失;甚至在“孤帆远影”消失之后,还面对着滚滚不尽的江水,若有所失。其实,诗人看到的何止是江水?这何尝不是“万里送行舟”的“故乡水”,何尝不是“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桃花潭水”,这又何尝不是诗人对孟浩然的滚滚不尽的友情!——这其中蕴藏了多么丰富的“潜台词”呀!由此可见,在文艺作品中,用写景代抒情,把读者带到作者所要表达的一定感情的图画(电影艺术中所谓“空镜头”)中去,能够达到一般抒情语言所不能达到的效果。由于诗词要求语言的高度精炼,不允许有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或舞台上的“内心独白”,因此,这个问题在诗词中也就更突出。
情与景的关系,向来是语言艺术家和批评家们所赋予极大注意的课题,有些人自觉地、有些人不自觉地看到其中的辩证性,所谓“即景抒情”、“寓情于景”或“托物言志”是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当然,王国维这里所说的“情”,说是由什么超阶级的“赤子之心”所产生的,和我们所说的“情”有原则的区别。然而,在这里,他却不自觉地接触到了情与景辩证统一关系的局部,对于我们全面地研究这一课题,提供了有益的帮助。
文学作品中“情”与“景”的辩证统一的关系就是这样:抒一定之情,可以借助于写一定之景;而写一定之景,又是为了抒一定之情。情和景的关系是矛盾统一的关系,但在二者之间,在一般情况下,占主导地位的总是情,而不是景。景为情服务,作者所要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决定了作者选什么样的景、或如何写景。
我们不妨看看最常见的马东篱小令《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整个词的灰色的、消极的、颓废的、不健康的基调,是由最后一句写情所决定的,前面四句为最后一句服务。而另一方面,由于有前四句的写景,才能充分烘托出最后一句凄凉孤独之情。如果没有前四句,那么,“断肠人在天涯”之情,就不能达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地步。其实,“一切景语皆情语”,前面四句又何尝不抒写了作者之情?如果抽出其中任何一句来:“古道西风瘦马”,或“枯藤老树昏鸦”,画上一幅风景画,也真够惨淡的了。
在现有的一切艺术样式中,我觉得,电影的条件就能有助于完美地处理情景的结合,最能表现写景的抒情作用。电影上有一种所谓“空镜头”,大概就是为此而设的。当我读到“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诗句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两部电影的两个令人难忘的镜头。
电影《林则徐》里面,昏愦的清廷,在大敌当前之际,竟下令将林则徐和亲密战友、得力助手邓廷桢拆散,从广东调往福建,邓廷桢不得不登船北上,林则徐江边送别后,于是,我们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蜿蜒登山的城垣有百把级台阶,像天梯似的直上岩顶,俯瞰着大江。
林则徐沿着台阶一口气往上奔,奔……奔上岩顶,张望着
江心。山上是古堡,白云,秋风。
江上是黄沙,逝水,客船的白帆渐远。
林则徐又往上奔,奔……,奔上更高更高的山巅。
他奔到古松白云间,眺望江上。
在曲折如带的江上,客船没入弯处,渐渐不见。
林则徐怅望着,涌上眼泪。”
这岂不是一幅活生生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图画吗?看到这里,观众能不为之鼻酸甚至掉泪?那一只“孤帆”也许不过是特技师的一只小木船,然而,它和周围的景色、政治环境在一起,在这个特定的情节中,竟然能为主题思想发挥出这么巨大的作用!这一幅生动的图景,代替了演员多少拙劣的语言,在观众心中激起了多么巨大的回响,留下多么深刻难忘的印象!
苏联著名儿童故事片《雾海孤帆》的结尾,起义的《波将金》号水手茹科夫,在三个小朋友的帮助之下,逃出了密探的监视,乘着帆船向大海的远方驶去。最后,在银幕上,我们看到卡夫利克、彼嘉和莫佳这三个可爱的孩子,站在岸边岩石上,不停地挥着手帕,恋恋不舍地眺望着大海中渐渐远去的孤帆。随着“孤帆远影”的消失,观众心中激起多少深刻的联想!并且,我们仿佛又听到彼嘉朗诵起那位俄罗斯诗人的名句:
“在大海的蔚蓝色的雾里,
孤帆儿闪着白光——
它在寻求什么,在那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了什么,在这自己的故乡?
………… 它下面是澄清的碧水,
它上面是金色的阳光,
而它,不安的,在祈求风暴,
仿佛在风暴里才有安息。”
显然,这部电影的编导,也有意识地从诗人莱蒙托夫的作品中吸取了营养。
这部电影的这个镜头,竟然和《林则徐》中一个场景一样,具有一千多年前中国一首古诗中同样的艺术构思,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非也,这不但反映了电影艺术的特点、编导的匠心,不但反映了不同的艺术部类之间有其相通之处,而且又一次证明了情与景辩证统一关系的普遍性,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都可以巧妙地加以运用。由于电影的特殊的技术条件,可以不像舞台艺术那样受空间的限制,摄影机镜头可以无所不包、无微不察,加上蒙太奇的不同组接,便能使情景的结合随编导之心所欲,使二者结合得如此鲜明、和谐、强烈,而产生高度的美感和艺术效果。另一方面,也可以说,由于电影受某些条件的限制,例如,不能像散文、小说那样,进行人物的心理描写,也不能像戏剧那样进行较多的“内心的独白”或“旁白”,因而不得不借助于视觉形象。不论有利条件也好,不利条件也好,都从两个不同的方面促进了景情的紧密结合。因此,很多电影艺术家都十分重视这一点。
情景的辩证关系,是艺术规律之一,也是重要的艺术创作手法,值得从事语言艺术工作的同志们加以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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