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山村（童话） [复制链接]

第7版()
专栏：

湖底山村（童话）
宗璞
一湖盈盈的水，那样蓝那样蓝，蓝得透明发亮，湖面上闪着一层轻浅的光辉。湖的周围有群山环绕，好似一带翡翠屏障，曲曲折折。山坡上种满了红桃绿柳，每到春来，杏花梨花开成一片花海，迎春的枝蔓儿婷婷袅袅，在微风中忽卷忽舒，榆叶梅的繁复的花朵像是一个个忍俊不禁的红脸庞儿，随时要纵声而笑，让笑声在山峦中滚动着、冲撞着，在湖水上惹起一片涟漪。
这水上的涟漪其实是水鸭子的成绩。它们飞一会儿，在水面上歇一会儿，有一点儿声响就又忽喇喇振翅而去，留下一圈圈的波纹，愈来愈大，直撞到岸边，碎了。鱼儿们在水中游着，看见头顶上变幻的水纹，总是惊愕地摇摇尾巴赶紧浮到水面上来。他们也常吐着泡儿，彼此追逐嬉戏，有时又会凌空跃起，在灿烂的阳光中翻一个身，又落到水中。从远处望，只见湖面上一片银光，跳荡不已。
鱼儿们当中有一条淘气的小鲤鱼，他的尾巴红得像胭脂一般，喜欢跳浪花儿拍水珠儿闹着玩。他在湖中很出名，说起小红鱼，大家都知道。这倒不是因为他游水好，跳浪高，鱼的少年们哪个没有几分英雄气概！这是因为他结识了湖边杏花村的一个小姑娘，名叫春儿。
春儿每天早上上学和下午放学回家，总要在湖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一会儿，柳枝在她身后轻拂，湖水在她脚下流动。她随口唱着山歌：
红桃花开了
白杏花开了
小羊羔漫山坡来了
金哨吹呵
银哨吹呵
跃进的歌声满天飞呵又用红花瓣儿作帆，绿叶作船，放在水面上漂着，渐渐地，它愈漂愈远，看不见了，没入那碧蓝的一片中了。有一个傍晚，春儿作了一个特别讲究的小船，笔直的草茎作桅杆，船头上缀满丁香的小小的花朵。这船也向湖心漂去，漂着漂着，忽见它掉转了头，仍向岸边滑来。春儿奇怪极了，跳到半浸在水中的凸凸凹凹的石头上仔细看，小船愈来愈近，走得那样迅速，那样平稳，原来是红尾巴小鲤鱼用头推着它，在透明的水中，游得像箭一样快。
春儿觉得十分有趣，拍手笑道：“鱼儿！鱼儿！你不怕累么？”
小红鱼伸出头来望望她，淘气地一甩尾巴，只见红光一闪，一下子就把小船打翻了。春儿大声笑着，撩起水去泼小鱼，水花和笑声在湖面上飞着，杨柳枝也忍不住摇摆起来。从此，每当清晨或黄昏，小红鱼都到湖边这块大石头下和春儿一起玩。她告诉他陆上的风光，新开垦的土地的气味是多么芬芳，绿油油的庄稼怎样使人想扑上去紧紧地搂着它们。他告诉她水里的景色，原来水里也有山谷和平原，鱼儿们常在山谷中穿来穿去捉迷藏，在平原上比赛游泳。红的树是珊瑚，白的花是海葵，还有那长长的、绿得发黑的水藻，专门爱挡住人家的去路。
鱼儿们对小红鱼说：“请春儿姑娘来我们这里作客吧。我们把贝壳作的花圈戴在她头上。”小红鱼和春儿说过几次，春儿说，要和妈妈商量，但她也知道，这和妈妈是商量不通的，因为妈妈们总是不记得自己做小姑娘时的事情。
有一天清早，太阳还隐在群山背后，春儿就来到了湖边，坐在大石头上，也不唱歌，也不作船，用手托着下巴，只是发楞。小红鱼游过来问她愁什么，春儿说，几次算术都没有考好，老师说她太不能克服困难了。可那些淘气的数目字，怎么才能叫它们听话？
小红鱼噘着嘴说：“我妈妈刚也说我来着——”见春儿眼圈儿发红，一副委屈样子，便转了话题：“今天来我家玩玩吧，都想见见你呢。”
小红鱼说着，一甩尾巴，接着鱼儿们都甩动尾巴，扬起的水珠儿结成一个大网，春儿像坐船似的，平稳地漂进了湖水，霎时间，只觉满眼碧沉沉一片通明。小红鱼引着她漂过青翠的平原，转过玲珑的山谷，一路看不尽红树白花青苔绿藻，来到湖底的小山坡上。这里碧草丛生，在一株大珊瑚树下，站着长长白须的虾公公。小红鱼一见，忙对春儿说：
“快从树后头绕过去，上我家去。”
虾公公早拉住春儿的手说：“春儿姑娘，你来得真好。把你过去住的地方指给孩子们看看，他们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过去住的地方？”春儿一时不明白这话，小红鱼对她一眨眼，小声说：“公公又要教训人呢！”虾公公不理小红鱼，和春儿直往前走，鱼儿们都在后面跟着。翻过小山坡，迎面又是一棵大树，这树就和陆地上的树一样，枝繁叶茂，怎么抬头也看不见树顶。树下有一行歪斜的篱笆。春儿心里好生奇怪，这地方，倒像是什么时候曾经来过似的。
小红鱼说：“这里以前是个小山村，听妈妈说，叫作东山口。”
“三年前我就住在这里呀！”春儿高兴地拍起手来。“这里怎么还这么破破烂烂？”
虾公公捋着白胡子笑道：“竟然嫌它破烂了，这是照原样保存的博物馆。”
春儿跑过篱笆，那边是几排房子，有的高，有的低，是依着地势造的。真是墙倒屋塌，有门有顶的没有几间。水藻挂在房上，成了漂亮的装饰。春儿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家门，还是那样关也关不上，屋顶上的大洞里正有一只水母在休息，它的手脚四处漂舞。
还是那样，这三年前的家！春儿想起修这湖以前，不下雨愁旱，下雨愁水的日子。家里空荡荡的，为的好搬家。水来了，要走，水不来，没有吃的，也得走，一年倒有大半年在外头过。忽然有一天，村里人喊马嘶，热闹非常。说是要在这里修一个湖，把大家的生活都变个样儿。可不是，真变了，变了。新的日子，每天都像一个激动人心的礼物。过去，成了朦胧的、黯淡的一片，像一个遥远的梦——。
一条小鱼叫春儿道：“你家还有一朵大红花！”真的，大树底下，小花池里，有一朵鲜红的大花，正朝着大家点头儿。这花红得那样鲜，那样艳，胜过了小红鱼的尾巴。这朵花从前没有，春儿想，必是在湖水里长出来的。
小红鱼绕着招展的花儿转了一圈，说：“这朵花真好看，整个的湖都喜欢它。我们常常赛游，就用这花做目标。”
这样一说，春儿忽然想起来了。这花儿，好像正是什么纪念。自从开始修建这湖，东山口村整天都在沸腾。春儿家里，不断住着外来的客人，都是热心肠的好叔叔好阿姨。他们顶着星星出去，迎着月亮回来。一担石一筐土，一点一滴地，把山搬了走，把湖移了来。记得有一个阿姨住在家里时，每天黄昏总有一个叔叔来找她，站在这大树下说一阵子话。有一天，两人异想天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粒花子埋在这大树底下。叔叔笑着说：“就让它来纪念咱们这一段生活吧。”
以后，春儿还悄悄帮他们浇过水。现在它真的开了花！春儿想，该告诉那叔叔和阿姨的，三年来，他们不知又种了多少花儿。她转头四望，见阳光从湖水中透过来，照出深蓝的浅碧的一层层光圈，这些变幻着的光圈的花瓣，把整个的湖，变成了一朵大花。
“他们也该看见了，湖的花，湖上的花，湖底的花……”春儿乱想着，不觉自言自语：“能有这些花儿，可真不容易！”
虾公公在旁边笑道：“就说呢，我们当初住在烂泥坑里，山水来了，说不定撞死在哪块石头上。这些孩子们，现在还嫌湖底岩洞少，住得不舒服……”
春儿等刚走出村，忽听见一阵风雷之声，前面的湖水掀起波澜，春儿觉得，身边的水也在晃动。一条小鱼不耐烦地（若是鱼有眉毛的话，一定皱得紧紧的了。）说：“又是那些坏家伙！”虾公公说，最好带春儿去看看那些龙。那些坏龙！多少年来，它们在这儿为非作歹，这一带地方从来没有过风调雨顺的日子。可是一开始修这湖，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把它们降住了。真该把它们锁起来拿去展览，让大家看着高兴。不一时，见前面黑压压的，那是荆棘扎的高栅栏。走得近了听见里面波涛滚滚。春儿想，龙一定是很大很神气的，从栅栏缝中望进去，却是些小黄蛇，在摇头摆尾地扭动，数一数，正是十三条。小红鱼说：“它们现在还存着坏心呢。隔不些时，总想乱动——。”说着，只见这几条蛇愈来愈大，一会儿，变成大蟒了。湖水波涛愈起愈高。春儿着急地问：“怎么办？咱们打呀！”虾公公说：“别着急，有人治它们。”
果然，不知从哪里照来一片光芒，那些快要变成龙的蟒，马上跌落下来，又变成了蛇。立刻十三条蛇全不动了，蜷缩成一团，湖水也恢复了平静。
春儿奇怪地四处望着，虾公公说：“这些东西还想胡闹！既然能治住，就能治到底！”说着引了春儿向前走，先经过一个小小的树林，这里有各种各样颜色的树，红的如火，白的如雪，蓝的如蓝天，绿的如绿水，若是不注意，简直看不见它，只管撞上去，头都会撞破的。又走过一片花圃，花儿开得万紫千红，在透明的水中，显得分外鲜艳。花儿们和鱼儿们还互相打招呼问好。走着走着，愈走眼前愈亮，照得春儿眼睛发花，定了定神再看，原来是一块湖底闪闪发光。这一块地方有一座楼那样大，模样像个大脚印。光华万丈直往上冲。小红鱼叫她：“绕过去！绕过去！”春儿却不留神，只顾往前走，刚到边上，猛然像被什么力量给一下子推了回来，她往后踉跄了几步，虾公公连忙扶住她。
“这也是修湖时留下的。”虾公公毕竟多知多懂，告诉春儿：“要知道修这湖时，不知有多少人推石运土，一步一个脚印，走了没法计算的路程。等到活水进湖的那天，这些个脚印都缩成指甲大小，聚到这儿，成了这个奇妙的所在。那些龙想闹事，可是这光辉治住了它们！它们怎么也窜不出罩住它的光芒！这里的力量大着呢，谁往这儿游，都给顶回来。”虾公公想了想说：“那种干劲，永远不能忘啊。什么都等现成的，可不行！”
这时，有别的小鱼们向那发亮的脚印游去，都被弹了回来，在水中直翻筋斗。他们用这块地方练习游逆水。游水是鱼的根本本事，鱼儿们是从不放松锻炼的。
“那种干劲，永远不能忘啊。什么都等现成的，可不行！”春儿仔细品味这几个字，觉得真有份量。小红鱼半张着嘴，一连串水泡儿向水面升去。他似乎也看见了什么，也在思索着什么。
在这一片亮光中，春儿和小红鱼仿佛看见了东山口村，那东倒西歪的房屋，破烂的门窗，那棵苍老的大树，一起往湖面上升，亮光愈来愈强，东山口村渐渐变了，渐渐地，变成了春儿现在的家乡，在花树丛中掩映着一排排齐整的房屋，春儿还看见在自己的炕头上，贴着那张朱红的“学文化”剪纸。杏花村再升再升，看不见了。透过碧沉沉的水，仿佛在天上出现了一座大城，还有一个峥嵘壮丽的城楼，巍然而立。
“那是什么！”春儿问。
“那是拦湖的大坝。”虾公公说。
这大坝，积蓄了一湖活水，要浇庄稼，就放水出去。春儿曾看见，放水的时候，白花花的水从隧道里奔腾而出。它经过大田，叫庄稼长得又肥又壮；它经过坝外的发电站，那股冲劲儿，叫这一带村庄都不再愁黑夜，也分不清是星星洒落在人间，还是人间正在变成天上。
虾公公捋一捋白须，又说：“修这大坝费的心力，小红鱼全知道，就是忘了。”
小红鱼转过头去不说话。别的小鱼们有的悄悄笑了，咕噜噜吐出的水泡儿彼此碰着了，三三两两地往上升。有的一定也是和小红鱼一样闹过脾气的，红了脸，钻到水草里去，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瞧着。原来刚进东山口村时，虾公公说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就是教训小红鱼，他嫌住的还不够舒服，自己又不动手收拾，怕困难，闹脾气。春儿想，无怪进湖来时，小红鱼也噘着嘴。
春儿望着小红鱼，小红鱼也望着她，半晌悄声说：“咱们一定能把这湖变得更好，确实不该瞎埋怨。”
春儿没有接他的话，却说：“——修这大坝，我是亲眼见的。”
可不是么？那炸山的云雾遮满了天，那起坝的黄土铺满了地，人马联成线，铁轨结成网。那建设天堂的坚强意志，那移山倒海的雄伟气魄呵，春儿真想大声唱，大声唱，我们伟大的祖国，飞驰的祖国——。
猛听见轰然声响，又是开山么？虾公公、小红鱼和别的鱼儿们都不见了。春儿眼前，只剩下一片透明的蓝，无边的蓝……。
春儿忽见自己正好好地坐在柳树底下那块大石头上，学校的悠扬的钟声，正在回响。一群水鸭子，背上驮着朝阳，从芦苇丛中出来，掠过湖水，向远处飞。这才猛然想起该上课了，忙站起身往学校跑去。一路上想，修湖的精神永不能忘！真的，湖都是自己修的，龙都降伏住了，难道那几个数目字，就不能让它们听话？
朝日东上，早霞绮辉在湖面上织成一片锦绣。大坝顶头 上矗立着的石碑上写着“十三陵水库”几个大字，闪着火红的光彩，直指向高高的明净的天空。
196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