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6阅读
  • 0回复

大与细——艺术家的观察与描写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07-19
第7版()
专栏:文艺随笔

大与细
——艺术家的观察与描写 蒋和森
灯下读杜诗,看到诗人有很多写得雄深变幻、意境极为开阔的好诗。如:“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又如:“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等等。这些诗,不仅表现出诗人的艺术之高,也表现出诗人的眼界之大。
但是,诗人另外也有不少写得细致精微、一向被人传诵的好诗。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芹泥随燕觜,蕊粉上蜂须”,又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等等。这些诗,除了同样显示出诗人的艺术造诣之外,又表现出诗人的观察之细。
然而,在这大与细之间,不是有一种引人思索的东西么?
诗人以生动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们:一个艺术家在千汇万状的生活现象或自然现象面前,当他寂然凝虑,静观默察的时候,一方面必须是目光四射,纵览乾坤;但另一方面也需要独具只眼,洞察幽微。
大与细必须兼备,这不仅在诗为然,对于其他各种艺术创作也是如此。只是表现形式多种多样,常常有所不同。
齐白石的画,每在草木虫鱼之间,这些小小的物事,似乎无大可言。但是,当画家匠心独运时,却也可以看出此中的大处。你看他大笔几挥,落墨如泼,看去毫不拘泥细节,然后便成粗犷苍劲而又生气淋漓的一幅。原来,齐白石的画,不是以事物的外形取大,而是以艺术的气派取大。
再者,齐白石在大笔挥洒之余,也有下笔颇为工细的地方。譬如画家对于一根虾须、一片蝉翅,就不是那么粗粗一笔了事,而是轻轻地钩,细细地描,只是这些都作得恰到好处;在那细如游丝的虾须和薄如轻纱的蝉翅中,既使人产生水色空明、抱叶身轻的艺术美感;又不使人感到因细抢大,整个画面依然洋溢着阔大雄浑的笔调。
除齐白石而外,还有我国古代的许多写意画家,如郑所南,徐渭、朱耷等,他们常常通过横恣的笔致和独特的构图(如悬根倒置的兰花),或寄以亡国之痛,或表示对当时社会的不满;那又是所画虽小,而寓意甚大了。
由此可见,大与细常常互相结合,有时是表现在一个诗人的身上,有时又是表现在一幅画里。总之,二者各有所用,不可偏废。如果只细不大,则细碎猥琐、风格卑弱;但如果有大无细,则又往往流于空洞粗疏。所以,固然不可因细抢大,却也不可因大拒细。
鲁迅先生深察旧中国的腐败和积病,其目光可谓大矣!然而当他对黑暗社会投以匕首时,却往往从头发、胡须、牙齿或照相、喝茶、看戏这类小事情上下手,而笔锋所至,无不击中旧社会旧时代的要害。可见,鲁迅先生不仅看得大,也看得细,而且常常是由细见大。
《红楼梦》也常常是这样。这部小说反映了中国末期封建社会的时代面貌,无论从它的构思、布局以及所触及的生活面来说,都是很大的。但是,当作者在进行观察和描写时,却是那样地细致从事,举凡家常絮语、穿衣吃饭等等都加以精雕细琢的刻划。看来,在这部小说里充满了所谓日常生活细节,但是由于在那些细节描写的后面,常常蕴含着深的意义或连通着广阔的社会背景,所以《红楼梦》从不使我们感到细而浅,而是感到大而深。譬如吃饭这桩细事,在《红楼梦》里是时常写到的,这里面就有细中见大的地方。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吃的是“茄鲞”饭,用的是“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和“黄杨根子整刓的十个大套杯”,这一切书中都写得很细;然而当刘姥姥看到这豪奢的贵族排场,不禁惊叹地说:“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这就使我们感到书中虽然写得很细,但内中所藏又是不细的了。
这种细中见大、或者是大中有细的描写,不独《红楼梦》如是,在其它小说中也屡屡可见。譬如在《水浒》中,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是书中写得极为愤激昂扬的一场大杀。但是,作者于激烈紧张的笔墨中,却非常细致地描写了武松在大杀前的换衣整带,特别是身边所带的两把刀——一把腰刀和一把朴刀。这两把刀是怎样放的,又是怎样使用的,那一把刀杀了那些人,书中对此都作了细致的交代。虽然,读者的注意力并不为这些细节所牵引,然而不正是通过这些细节,才强烈地表现出武松的勇武沉着以及对迫害他的黑暗社会所怀的深仇大恨?直到杀至张都监的老婆时,突然“刀切不入”,这才引起了读者的注意。原来,武松“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这个细节,不仅生动地表现出武松的杀人之多,同时也愈是表现出武松的仇恨之大。此后,书中又一丝不苟地写武松丢了那把缺刀,拿着朴刀继续杀将下去。直到杀毕,走出张都监衙门越城而逃时,书中又细致地描写了武松在城濠边整衣换鞋,同时更不忘交代一笔:“提了朴刀,投东小路”去了。像这种大中见细的描写,在《水浒传》中还有很多。譬如像书中描写武松过景阳岗时所带的那根哨棒、林冲风雪山神庙时肩上所扛的那枝花枪以及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时那粗中带细的心理活动,等等。这些都说明像《水浒》这样一部反映农民起义的小说,虽然是写得风雪奔会、波澜阔大,但并非用粗线条涂抹而成,却有许多下笔极细的地方。
由此可以看出,一个艺术家在进行观察和描写时,不可忽略细节。由细不仅可以见大,而且细流之汇,可成大海。许多森罗万象,有着广阔思想社会内容的长篇巨制,都是通过许多细节描写的组合,才显得那样的丰满,那样的深厚。
但是,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细,只有当细的地方才能细。或者说,只有细得有意义的地方才能细。如果不加取舍、不加提炼地一味追求细,那样就会陷入琐琐屑屑的自然主义。那种作品只能在形式上或篇幅上显示其大,不能在内容上、思想风格上显示其大。
《金瓶梅》和《红楼梦》都写得很细,但这两部小说在思想艺术上却大有高下之分。《金瓶梅》中的日常生活细节描写,虽然在不少地方对恶霸地主家庭的丑恶生活作了细致入微的刻划,但那常常只停留在客观的意义上;由于作者对生活中的丑恶现象缺乏强烈的憎恨,甚至在许多地方竟是带有某种程度的玩赏态度;更有不少描写,看来好像是揭露,其实是堕入低级趣味。因此,这部小说便在很多地方流入为细节而细节,以至显得琐碎繁冗,常使人失去卒读的耐心。更重要的是,还因此失去了高尚的思想艺术魅力。
《红楼梦》里的日常生活细节描写,比《金瓶梅》之所以显得高,原因就在于:它所表现的不是随便一种甚么生活琐事,而是具有内在意义或诗意光辉的细节描写。同时更由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寄予者深,所感慨者大,因此作者是在以重大的社会问题作为整个作品的思想主题这一前提下,来从事各种日常生活细节描写的。作者既写出那棵封建大树的枯枝朽干,又通过叶片的萎黄来反映出根部的腐烂或时代的征候。因此,整个《红楼梦》既显得精雕细琢,而又体大思深。
所以,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必须以大驭细。
而以大驭细,必须首先胸中有大。所谓胸中有大,即是要求作家需要具有思想、生活、艺术、知识这四方面的深厚修养,其中又以思想修养最为要紧。一个作家只有站在时代先进思想的水平上,在今天则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来武装自己的世界观,然后在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面前,才能深入于细而又不伤于细,并且又能由细及大,或寓大于细。
大与细,这是对立的统一。大与细的关系,常常也就是个别与一般的关系。把大与细、个别与一般完美地统一起来,这是一个艺术家创作的一项重要任务。
一个作品,无论它的主题思想、人物结构是怎样的巨大,但比之于生活本身总是显得非常有限的。以有限之笔而反映无限之象,这就必须善于寓大于细,善于以个别体现一般。正像宋代的一位画家所说:“此竹数尺耳,而有万丈之势”?。唐代的一位诗人也说得好:“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高尔基更是明确地告诉我们:
应该采取微小而具有特征的事物,制成巨大的和典型的事物——这就是文学的任务。?
明乎此,则许多创作上的问题,如是否可以写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家庭,是否非写所谓“英雄群像”就不足以表现集体主义精神,又如是否在今天只能写重大的社会斗争而其它一切题材都当微不足道等等;这些问题似乎都可以从大与细的辩证关系上去得到一点解决。注:?文与可语
?刘禹锡语
?见《文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