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梅兰芳同志最后几次见面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

和梅兰芳同志最后几次见面
田汉
在文艺界的某次会上我告诉梅兰芳同志说欧阳老（予倩）病了。检查的结果是心脏病，已经入阜外医院治疗了。
梅兰芳同志极重友谊，第二天他就到阜外医院看了欧阳老。在人民大会堂一次宴会上，我和兰芳同志同席。他告诉我看欧阳老的情形。但隔了两天就听说兰芳同志自己也病了，而且病情跟欧阳老大同小异。但7月29日午后我到护国寺寓去看兰芳同志，他还高高兴兴地出来招待我，谈起了一次座谈会的情况，我见他谈得有些兴奋，怕影响他的病体，就告辞了，他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见了他那温厚愉悦的面容，感到很安心。
第三天，忽然听得说前一天晚上兰芳同志也入院了。为了中国戏剧文化的壮大发展，我们期待他们早日康复，早日恢复工作。
由于忙，又因怕影响病人的安静，好几天我没有直接去探视他们。8月7日上午我忽然觉得非去看看他们不可。到医院先见了欧阳予倩同志，他已经平稳多了，原来两手都缠着检查血压的带子的，已经去掉了。随即我征得黄大夫的许可去看梅兰芳同志，梅夫人领我进了病房，兰芳同志早已半抬着身子含着笑跟我握手，并且指着床边的凳子要我坐。我原对大夫说瞧一眼就走的，也只得坐下来。我代同志们致了意，他说：“放着许多工作却躺在病院里真叫人着急。”梅兰芳同志平日身体是很好的，他的责任心又强，总理看他的时候，他也提过到新疆去的事，梅剧团原有下个月到新疆为边地同胞公演的计划，他以暂时不能完成这计划为极大的憾事。据护理同志说，兰芳同志每天还非得刮胡子，一天他照着镜子说：“咳，瘦了！将来怎么好贴片子？”这位大艺术家直到病危，始终保持艺术的青春，愿把自己的精湛的艺术为人民服务到底的精神是十分使人感动的。
他用有些消瘦但还温暖的手抚着我的手，要我珍重，并致意朋友们。他忽然瞥见门外还站着我的秘书黎之彦同志，赶忙把他招到床边，给他拉手说：“谢谢你们。”兰芳同志待人始终这样周到。
我临别祝他早日痊愈，但没想到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出来黄宛大夫告诉我，兰芳同志外心壁梗塞部分较大，入院后一星期了，情况还没有什么好转，兰芳同志又有些焦躁情绪，不肯完全安静地躺着，因此黄大夫不甚乐观。我对大夫说：“党给了您这样一个光荣任务：把中国两位大戏剧家医好，不只是全国人民的祝愿，也是广大国际朋友们的祝愿。希望作最善的努力。”黄大夫说：“那当然。”没想到，八号早上四点兰芳同志病情恶化，梅夫人也未及诀别就与世长辞了。
八号七时我赶到医院向兰芳同志的遗容致了敬，这位大艺术家的面容上似乎还含着生平特有的微笑，但他已经不再说话了。
多少同代人，多少后辈想从这位大艺术家听到更多的话呀。他的丰富精湛的艺术经验被纪录下来了的真不过十分之一二。我们也有进一步的安排，但已经迟了。
作为中国戏曲艺术家，梅兰芳同志是一位祖国优秀传统勤奋的继承者，但同时又是一位天才的创造者，他在传统的基础上创造了精美空前的表演艺术，他的到苏联、到美国、到日本充分代表了中国戏曲当时的最高水平。梅兰芳同志在抗日战争中八年没有演戏，蓄须明志，表现了很高的民族气节，其后参加反对美蒋的爱国民主运动，直到解放后参加党，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真是一根红线贯到底。他的死真不只是中国文艺戏剧界难以补偿的损失，也将引起国际文艺戏剧界很大的震悼。
我们所能做的是尽量搜集梅兰芳同志遗下的著作，追忆他的生平艺术经验，让后一代得到较全面较完整的楷模。安眠吧，兰芳同志！
八月九日秋雨中
（附图片）
梅兰芳同志在说戏（中国画）
蒋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