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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大街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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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08-20
第7版()
专栏:

小城大街
何为
去年夏天,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住在沿街的小楼上。这里位处小县城里通衢大道的中心,一条平坦的石板道从东门外迤逦而来,穿过窗下的大街直通向西门而去。永远跟我童年的记忆联在一起的状元桥相隔在咫尺之间,小时候祖母常带我到桥头去,当时状元桥桥堍是摊贩集中的市廛所在。这座横跨数十年之久的石桥周围,如今是市屋栉比,商店林立,桥上装着扩音机的大喇叭,每天发出响亮的时代歌声。入夜一片灯光,照耀着街道如同白昼。挨近全城数一数二的合作饭店转角处,是一家扩建不久在当地规模较大的旅馆。旅馆的大门就在我的窗前对过,繁多的音响像潮水一样冲进小楼里,彻夜不绝。
在这条刻满悠长的岁月痕迹的石板道上,真是从早到晚不分昼夜充满了行人的脚步声。从沈家门刚刚出海归来的渔民,从岱山盐场赶来开会的先进工作者,从六横远道而来学习试用新式插秧机的老农,从岑港或大沙前来报到的小学培训班的农村青年,还有从嵊泗渔业公社派来参加游泳比赛的女子运动员,各种各样脚步声从窗下经过,这条大街于是显得更加热闹而且繁华,甚至在我的睡梦里都不曾消失这种日夜川流不息的脚步声。如果说大街是小县城的脉搏,街上不歇的脚步声则是脉搏跳动的声音。
小楼紧紧靠着大街,窗外的生活一览无余,从低矮的楼窗看出去,街上景物有点像配在框子里的家乡风土画。但窗子却又不同于画框,每次站在窗前,总觉得有一种强烈的生活气息引进屋子里来,使我不安于在室内久坐,也想夺门而出到街上去。
那家旅馆的门楣上镶嵌着一颗耀眼的大红星。旅馆门前一块小小的空场是群众活动的地方,每当奉化越剧团或当地中学生在这里举行演唱宣传,粉墙前面立刻人头钻动,水泄不通。凡是举行什么居民集会,这里又成为临时露天会场。舟山群岛所属大小岛屿不下五百多个,每天从各地到定海县城来开会、学习或联系工作的公社社员们接踵不断,这个旅馆门前的空地上于是经常摆满了扁担、包袱和行囊。这样一处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却洗扫得明净光洁有如深院庭落一样,不由得使我有些惊异。
住了几天,我发现窗下总有一个秃顶光脑袋年约五十开外的人,拿着长柄条帚在扫街。他穿着圆领白汗衫,黑裤布鞋,秃发的头顶在夏日阳光下油然发亮。他不慌不忙地扫着,扫了又扫,看见有旅客前来投宿就赶忙上去招呼,有谁家孩子吵架他就去劝开。他给人读报,讲解国内外时事,列举“什么对头,什么不对头”。有一次我凭窗眺望,看见他忙得满头大汗,当街拎着一只老母鸡,他胜利地笑着,原来这个热心的人正在帮助一个老奶奶追捕失踪的家禽呢!他好像什么都管,左邻右舍一天数回找到他头上,因此他在街上露面的机会比谁都多。他仿佛随时都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并且总是那么忙忙碌碌的有许多事情要做。
起先我以为他只是个“扫街的”,以后又猜想他可能是居民委员会的一个干部,万万想不到他却是个旅馆经理,共产党员,据说是长工出身,舟山解放前参加过东海游击队。我所知道的这位旅馆经理的身世就是这么简单。
一个郁热闷人的仲夏夜,有人忽然在我的窗下大声叫喊,我从梦中惊醒,这才发觉我的小楼如同风雨中的小舟一样积水满地。豆大的雨点赛似冰雹般猛然撒落下来。风声如捣。没有关紧的玻璃窗陡地吹开又砰然合上,靠近窗子的衣物用具全被暴雨湿透了。
“关窗!快把窗子关上!”窗下有人在雨中继续喊道。我急忙起床把窗子拴上,低头瞥见旅馆经理撑着一顶油纸伞从我的窗下离开,接着又挨家挨户的察看过去。我倚枕静听倾盆大雨在屋瓦上呼啸奔腾,时或传来旅馆经理在大风雨中关怀别人的声音。
还有一次是县城里动员居民下乡去支援农村抢种抢收。隔天夜晚,合作饭店的电灯通宵达旦,在灯光下一笼一笼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搬到街头的车子上,这是给翌日下乡去参加义务劳动的人们准备的点心。那一整夜大街上的气氛是紧张的,热烈的,高昂的,犹之人们在面临战斗的前夕一样难以平静。旅馆经理那种元气充沛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响个不停。
第二天黎明以前,从窗下石板道上卷来千百人脚步声和人声的浪潮,摇撼着我居住的临街小楼,只见在青色的曙光里,人们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汇成浩浩荡荡的行列在我的窗下走过,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向前去,全向前走去!旅馆经理的手里打起支援农村的光荣旗帜,走在队伍前列。朝阳升起,照着他光秃的头顶油亮可喜。
不久,我就要离开故乡的小县城回到外省去了。动身前一天,状元桥头的大喇叭发出了气象台的紧急警报:十二级台风将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越过浙江边境,很难说在定海地区是正面受到袭击,还是仅仅受到风翼边缘的影响,有关单位和本地居民必须做好一切防备措施……其实,即使台风没有到来以前,悬海的小城里也是颇不平静的。
可是我必须走了。临别前夜,大街上果然飞砂走石,强大的风力前翼以横扫一切之势似乎渐渐逼近,我仿佛听见台风森严的步伐在远处什么地方走动——然而并没有马上到来,也许临时改了道销声匿迹也说不定。快近天亮,一阵响亮的锣声满街响起,随着一记一记的敲锣声,旅馆经理像个打更的更夫在街上喊道:
“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火烛要小心!……”
辞别的时刻来到了,我站在窗前稍稍停留了一会。晨光微曦。这个秃头的旅馆经理似乎一夜未睡,跨着大步径直向我的窗下走来,他整个身子在小楼的窗口看出去显得越来越高大,终于成为一幅难忘的肖像钉在我的记忆深处。我将带着它离开这个亲爱的小城,古老而又年青的小城,我的故乡的小县城。
196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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