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断想 [复制链接]

第7版()
专栏：

学诗断想
臧克家
生活的大树
生活像一棵大树。我们可以正面写它高大挺立的枝干，可以写它茂密如云的绿叶，可以写它地下的盘根错节。
写它的全貌写得好，固然很好，写它的一个侧影，即小见大，又何尝不好？
《七发》描写“百尺而无枝”的“龙门之桐”，给人一个挺拔的印象；“一叶落而天下知秋”也颇有味。
写青春胜景的名作如林，像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真是有声有色；而“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亦别有风趣。林和靖的《梅花》，固然写得入神，特别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称为绝唱；可是，苏东坡的“竹外一枝斜更好”，姿态也极动人。
生活是广阔的，我们不能用窄狭眼光给它作框子。
表现生活要形象化，但有些好诗从表面上却不一定就找到具体形象。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是例子。打开李太白的全集，上来就是《古风五十九首》。开口就高唱“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接下去是一套大议论。“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早已成为评价古代作品的名句。杜诗里这类评价古人，议论战局，关心朝政，谈说“诸将”的作品也有不少。我们不能轻下断语：“这诗没有生活也可以写出来”，或“这诗里没有形象”。
我很喜欢毛主席的“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些诗句，单从表面上着眼，形象性并不强，但是其中含括了多少生活经验和体会，思想内容是多么丰富啊！
诗人的眼光要像生活一样的宽广。
推　敲
推敲的故事，我们已经很熟悉了。
要追问：写诗为什么要推敲？
贾岛最后选择了“敲”字放弃了“推”字，这并非由于他的偏爱，这里边自有一番道理。比起“推”字来，“敲”字声音响亮，确实更切合月下老僧的实际情况。
锤炼字句，是写诗的一个重要条件。“推敲”是为了选择最恰切的字眼，使意境得到最完美的表现。
“红杏枝头春意闹”。想想看，如果把这个“闹”换成任何另一个字，都不足以表现春光灿烂、蜂蝶齐来的那个繁盛热闹情景。“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如果换成“到”或其他的字，诗意就会受到损失，诗味就会减少许多。
“沾衣欲湿杏花雨”，一个“欲”字多少情味！
一字之差，关系非浅！这是“诗眼”，确有画龙点睛之妙。
诗人饱和着思想情感，把对客观事物的感受造成优美的意境。意境虽美，表现力不强也是徒然。字句的推敲在这里起着很大的作用。
怎样情景，用怎样的字句来表现，这确乎需要诗人“吟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的创造精神和辛苦劳动。每一个字有它的意义、颜色和声音。表现忧郁心情的时候，用字宜于哑暗，反之，快乐的情调，字的颜色一定要鲜明、声音一定要响亮。这才能使读者读了诗句，引起共鸣。
“风劲角弓鸣”，读了这五个字，就像听到了箭离弦的清脆之声。
“噫吁?，危乎高哉！”字行间一股跌宕之气，恰恰配合下面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但是炼字首先要炼意。前者是为后者服务的。如果意境不高，徒然在字句上下工夫，那只会显现匠气，却不能创造出动人的佳句来。
贾岛的“人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写了三年。他自己虽然很得意，自道甘苦时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在我们看来，这两个句子实在平常。
有些诗人，有时把一些诗句推敲到不合常规的程度。杜甫虽然是伟大诗人，但他的“红豆啄余鹦鹉粒，梧桐栖老凤凰枝”之类，实在不足法。至于把“小窗明”改成“小窗幽”，易一字，便景象全非了。
写诗一定要注重推敲！古今的多少名篇警句，全是由于推敲得来。信手拈来，不加思索，而能写出佳作来，那是不可想像的。
然而，一个诗人没有思想情感，没有佳美的意境，推敲不但不能帮助他，反而可能把他引入魔道。
诗　贵　精
写诗不能像韩信将兵。诗贵精。
长短不是评价诗的标尺。一行优秀的短句，可以胜过一万行陈言滥调。诗之价值和它的大小不成正比例。有时适成反比。
中国诗歌有一个好传统：短小精美。
“满城风雨近重阳”只有一句，在状写大的气氛方面，也许可以千古。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这两个“联句”是驰名的。至于四句八句的篇什，在古典诗歌的天空里，灿若明星万点。
鲁迅说过，宁可把一个长篇材料压成中篇，不可把一个中篇材料拉成长篇。（记大意）我们也可以说：宁可把长诗的材料压成短诗，不可把短诗的材料拉成长诗。压缩得越强，括概力越大。这需要大力锤炼，使诗句字字掷地有声。
诗小，含量可不小。文与可画竹，咫尺具千里之势。“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其中有多少情意！“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其中有多少弦外之音！
情与景会，事与心谐，含蕴沈湎，百炼千锤！
诗虽小而需要的劳动量却是巨大的。
我深爱古典诗歌中那些激动人心、意味隽永，读之令人永远不忘的短章。
我也希望当代诗人更多地写出一些精美的短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