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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车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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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10-22
第7版()
专栏:

赶车者
陈松影
有件紧急任务,需要我到山区林场去一趟。新到那里担任党委书记的老朱,是我的老上级。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这次重逢,一定有一番热呼的场面。真是凑巧,五星公社有辆副业车要进山到那里拉木料,我们便约定天亮时,在通往山区的简易公路口碰头。
鞭声响处,马蹄嗒嗒,几辆马车由远而近。来到跟前,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一个青年人,把鞭杆往地下一竖,很神气地说:“上车吧!”
那青年圆圆的脸,留着偏分头,长着一双俏皮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青年人把我的行李往车上一提,纵身跳上车辕,回过头来笑咪咪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是生手,可要坐好。”他鞭子一扬,“唊”的一声,马放四蹄,大道上溅起了一溜烟尘……青年人轻轻地摇晃着鞭梢,嘴里哼着“到农村去……”的歌曲,和那嗒嗒的马蹄声,辘辘的车轮声,暗合着节拍。
和我同车的还有一位老人,穿着光板老羊皮袄,带着老花镜,盘腿坐在车箱里,腰板挺得很直,他在专心一意的读《农民识字课本》。嘴里念着,有时闭上眼睛思索一阵。他可能太专心了,以致我上车好一阵他才发觉,向我点了下头,又念了起来。
日升三竿,路上的车马多了起来,那位赶车的青年人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他脸绷的紧紧的,鼻尖上沁出了汗珠。有几次,汽车擦着我们车边而过,坐车的人还不觉得怎么的,那位赶车者手上的汗水把缰绳头都浸湿了。
老汉仅是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又看起书来。老实说,我对老汉过分的沉着真有点意见。
一件惊险的事情发生了,对面开来了一辆汽车,我们的右边有一辆架子车慢腾腾地走着,两下里离我们的车箱都没四指远,青年人脸上的汗珠变成了大把的汗水,手也有些颤抖,可能是心里一慌,乱了赶车的路数,辕马光拧屁股,不走了。
忽听“嘎”的一声,我耳边如同响了个炸雷,老汉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老花镜掀上了眉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那马果真听话,只见梢马身子一躬,辕马后腿一蹬,“嗖”的一声,我们的车子从汽车架子车中间窜了过去。我和赶车的青年人同时都长出了一口气。
你说怪不怪,老汉一腚往车箱里一坐,又看起书来了。我实在忍不住了,摇了下他的肩膀夸奖地说:“老伯,你原来还是个赶车的老把式!”
“这么宽的道儿,闭着眼也赶不到沟里去。”老汉连头也没抬的回答着。
车进山了,路越来越窄了,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陡壁,青年人停住了车,把鞭往老汉跟前一递说:“伯,该你赶了。”
老汉把书本一合,哈哈地笑着说:“这次才是对你最好的考试。”说着他往车辕上一坐,把鞭子往青年人手里推过去说:“还是你来。”
“这……”
“有伯在这里,怕啥!”老汉胡子一翘,口气坚决地说。
青年人往手上吐了口唾沫,两手一搓,把鞭子接过去说:“我赶就我赶。”
我们的马车在丛山中前进,弯弯曲曲,上上下下,上坡时小伙子叉开两腿往车辕上一站,打着响鞭,喊着号子,震的四山回响;下坡时他紧提着闸绳,木闸磨得车轴吱吱直响,青年人脸上绷起了青筋。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赶大车不像平常想像的那么轻松,尤其是在这万山丛中,简直是一场严肃的战斗。
老汉再没有闲心看书了,他一忽儿站在青年身后,一忽儿坐在青年旁边,手指划着,嘴里喊着:“靠里,靠外,端走……”有几次他伸出手去几乎从青年人手里接过缰绳,但眉头一皱,手又停住了。他啊,一点也不比青年人轻闲。
走着,走着,公路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还没等牲口扭过头去,迎面又来了一辆汽车,牲口一惊,往外一闪,车子头一摆,直对沟里冲去,这真叫人脊梁骨透凉。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汉伸手把缰绳一勒,一声长啸,车子贴着沟边绕了过去,沟底下草木石块都看得清清楚楚,人简直像悬空而过。
我吐了下舌头说:“我的爷啊,这样的路真吓死人!”
老汉扫了我和青年人一眼,笑着说:“有些事看起来可怕,其实并不可怕。比如战场上炮弹嘶嘶地叫,有的人吓的抱着头,有的人却没事,这就看你是老兵还是新兵哩。刚才转弯的时候,我一看到了该插手的时候了,我的手就贴近了缰绳头,当车刚一扭头的时候,我就……。”
想不到老汉讲的这么透彻,这么入情入理,看来他对战斗生活还很熟悉哩。这时候,我不禁对他从心眼里尊敬起来。我问:“老伯,你当过兵,打过仗么?”
他环视了下群山说:“当年在这山里也转悠过几天。”他指了指青年人:“比起他爹,我是新兵,比起他来也算个老油条了。”小伙子呲着牙,嘿嘿地傻笑着。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这真是个难解的谜。
太阳被西边高大的山峰遮住了,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宿鸟归林,深谷里浮动着白茫茫的暮霭。车辆拐进了一条山沟,丛林中闪出了几间茅草小店,住宿的地方到了。
青年人从车上跳下来,又忙着卸牲口,又忙着拌草。老汉把他拉过来,按在一块石头上,说:“我的好老师哩,你该歇歇了,累病了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
青年人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坐车还累。”
老汉闭起一只眼睛说:“毛娃子,你想哄我?我第一次赶车进山的时候,身上酸痛了好几天。看你的小棉袄快湿透了。”说着,他脱下了光板老羊皮袄,往青年人身上一披,把衣襟往前掖了掖,最后,又鼓励青年人:“今天挺不错啊,文章要写兵要练,铁要锻打柴要砍,一回生,两回熟,三回成行家?。”
老人走后,青年人又哼起了那“到农村去……”的歌曲,并掏出小本本,还写着什么。
人吃过饭了,牲口喂饱了,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几间茅草屋里都挂起了马灯。灯下干柴吐着鲜红的火苗,窗外响起了呼呼的松涛声,偶尔可以听到几声野兽的嚎叫。在这富于神秘色彩的地方,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里,按说,正是赶车者谈古论今的时候,我多么想听老人谈谈这深山中的神话。可是这些赶车者,都坐在小行李卷上看起书来,满屋里只有木柴偶尔发出的炸响和吧?吧?吸旱烟的声音。
我心里又纳闷了,请老汉给我说个究竟。老汉说:“不好好地学还行,党派了个大学生来把着手教哩。”
“大学生?那一位是……”
“就是那位差点把你摔在沟里的小伙子嘛。人家娃去年暑假才从兽医专科学校毕业,分到运输队工作。刚放下行李,他那位当县委书记的老子就把娃叫去说:要想给牲口看好病,就先要摸清牲口的脾性。三说两说,就把娃交给我了。你知道,过去他领着人在这一带山里打游击的时候,我给他送过粮食,报过信,我第一枪还是他教放的呢。他对我说:老伙伴,娃算托付给你了,爱打爱骂随你,不过有两件事情要给我办好:第一,要把娃的思想练红。第二,要教会娃使牲口赶大车。还说什么你是先生,他是学生,一定要拿出个当先生的样子来。我的爷呀,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么!自古以来,哪有大老粗给大学生当先生的道理。我嗤嗤偎偎地不想答应。谁知我们的县委书记把眉头一皱说:这不是咱俩的事情,你这是替国家培养人材!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好答应了。临了,他又说:你也要跟着娃好好学学文化……。人家娃来了,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勤谨的就不能说了。刷马、溜马、起圈、铡草……哪样事不跑在前头,不到半年的工夫就评上红旗手。他爸还亲手给他发过奖状哩。”说到这里,老汉满面红光,似乎比他自己当了红旗手还要光采。一个中年人接过去说:“人家是又当学生又当先生,过去我们这些赶大车的老是说忙,谁还能一手拿鞭,一手拿书本。解放这些年,连我老婆都能写信了,我还是个睁眼瞎。人家娃一来,身上装着粉笔,车上挂着黑板,早上,念报讲时事,晚上帮我们学文化,隔两天还讲讲政治。那个热心劲呀,恨不得一下子把字典装到你的肚子里去!就是我太笨……”中年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对不起他的老师。
“笨就用心学嘛。钢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老汉转向了我:“不怕你同志笑话,今天晚上要考试呢,要不我在路上……”
“上课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室内顿时静了下来。青年人提着块小黑板来到大伙面前。
“起立!”老汉带头发出了宏亮的喊声,他还是个学习组长哩!
测验开始了,主要是写生字,老汉可能迟钝一些,有时一个字停了好久才想起来。有几次,青年人急于要告诉他,他直摆手说:“慢来,慢来,赶车的时候我能不插手就不插手,考字的时候,你能不插嘴就不要插嘴,让我自己往外憋,憋憋有好处。”老汉说毕,继续凝神在想……
考试一毕,青年人在老汉的试卷上打了个“5”分。老人也在青年人的“劳动手册”上,写上了个带立人的大“伍”字。
当天夜里,月明星稀,树影满地。我老是觉得窗外有个人影在晃动。推窗一望,原来是那位赶车的大学生背着枪在院子里溜达。他在守夜。嘴里又轻轻地哼起了白天哼过的那个歌曲……
突然,一双手拍了一下青年人的肩膀,老汉不知什时候悄悄地站在他的背后,小声地说:“回去睡吧,我来。”
青年人也小声地回答:“外边寒气大,还是我来。”
“不碍事,我身子骨壮着呢。”老汉拍了下羊皮袄说:“这,比你爸打游击时候条件好多了。”
他们争执了一阵,青年人怎么也不肯回去。老人叹了口气,把老羊皮袄脱下来,披在青年人肩上……。
第二天下午我们来到了林场办公室。
老朱斜披着一件黄呢军大衣,迎了出来,七八年没见面了,他还是那样精神。
突然,那位赶车的青年人跑到老朱跟前叫了声“爸爸”。
“这是……”
“不认识啦,这就是我那大小子永亮。”
“唔,他就是永亮!”我的脑海里,立即浮起七年前那个带红领巾的孩子。
老朱问老汉:“怎么样,老伙伴,学生好教吧。”
老汉从怀里掏出两个红皮本本,递给老朱说:“这是娃的‘劳动手册’和我的‘记分册’,最后的分数是昨晚歇在半路上划的。”
老朱随手翻了一下,掏出笔来在“劳动手册”最后那个“伍”字上打了个“×”,随手,改了个“3”字。笑着对老汉说:“尺码不能放宽,3分足够他的了。一巴掌拍不出个饼子来,还要再磨炼磨炼。”
老汉有点不服气地说:“这回进山,娃可自己赶了一路的车。”
“这也没有什么稀奇,何况旁边还坐着个老内行哩!”
这时,晚霞烧天,万山红遍,鞭声响处,后面来的大车,陆续不断地开进了林场……
〔原载《陕西日报》〕(附图片)
〔赵志方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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