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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断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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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12-09
第5版()
专栏:

  学诗断想
臧克家
欣赏与评价
诗的欣赏与评价,是一个难题,复杂而艰巨。对古典诗歌说来,更是如此。
诗人凭他的作品表达个人的思想情感、经验阅历,读诗的人在这些方面不了解或了解不透,那就不能够很好的欣赏诗人的诗。
如果你不能深刻体会慈母的爱,你也就不能深刻体会“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深意。
如果你不了解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切,你就不了解“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身边衣到无?”的深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身经战乱的人才能感同身受地体验诗中的味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久客他乡的旅子才觉出它的深长意义。
没有丧失甘苦共尝的爱人经验的人,不会对元稹[zhěn]的“落叶添薪仰古槐”、“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悼亡诗感到痛切的哀伤;没有恋爱经验的人,对“爱而不见,搔[sāo]首踟躇[chí-chú]”的滋味就不能体味。
欣赏的情趣不是始终如一的,它常常随着一个人的思想、年龄、环境、心情的变化而有所改变。以前所不喜欢的,现在喜欢了。以前所击节叫好的,现在觉得它无甚意义了。以前所不了解或了解不透彻的,现在了解了,了解得透彻了。
在青春时代,你也许很喜欢“珊瑚百尺珠千斛[hú],难换罗敷未嫁身,落魄[tuò]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之类的诗句,而对于“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不甚理解;到了你进入老年,你的爱好也许会来一个对调,对前者兴趣消减,觉得后者真切有味了。
对于诗人所处的时代环境、个人身世、写作背景,假若不了然,对于他的诗也就不了然。对杜甫写《塞芦子》时代的背景不清楚,对“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这表现战略思想的诗句就会等闲视之。对陆放翁被迫和爱人仳[pǐ]离、后又邂逅[xiè-hòu]相遇于沈园的情况不知道,那么,对他《沈园》二首中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就会感觉不出彻心的痛切!
欣赏诗的人,他爱什么,不爱什么,全凭个人的趣味,但这种取舍是和他的思想感情密切相关的,阶级性在这里边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诗。白居易推崇杜甫,这不是偶然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官僚地主御用文人,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诗句;而劳动人民和正义人士对于像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之类的句子也不会感觉兴趣。这种阶级思想和情感,即使有时是不明显的,可是它在无形中起着作用,从心所欲取舍判然,这是很自然的,勉强不得的。
古典诗歌里,多用典故,给今日的读者造成不少麻烦。“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不找到钥匙,就打不开诗意的大门。
字句简奥,语言文字的隔阂[hé],在作品与欣赏者之间,造成一种障碍。这障碍不破除,就不能很好的去欣赏。譬如《诗经》,不但“雅”“颂”,即使“国风”,完全读懂也不是易事。何况,每一个诗人都有他独特的表现方法、喜欢运用的字眼,这一些弄不清楚,也就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诗的好处。只举一例:李贺的诗是颇为幽深的,造句遣字也自不同。他《南园》诗中的“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用“小”去形容白花,用“长”去状写红花,这就很特别,也很新颖,和其他诗人写花草的诗绝然异样。
通过思想情感的沟通,打破文字的疑难,了解一个诗人的特殊风格,才能谈到很好的欣赏。
欣赏并不等于评价。前者仅是后者的基础。
欣赏与评价,有时统一,有时又矛盾。欣赏可以有偏爱,评价却不能有偏见。
给一个诗人的作品以确切的评价,是相当困难的。对于一个人的评价,“盖棺”可以“论定”,对于一个人作品的评价却不这么容易。李白、杜甫早已作古,但千百年来,对他们作品的“优劣”之“论”纷然莫定。
人是有偏爱的。“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结果呢,由偏爱造成偏见,弄到“会己则嗟[juē]讽,异我则沮[jǔ]弃”的地步。同一个孟郊,韩愈对他甚为推许,而苏东坡则诋其诗作是“蜇[zhē]吻涩齿”、“如嚼木瓜,齿缺舌敝,不知其味之所在”。《冷斋夜话》载王安石编《四家诗集》,把欧阳修放在李白之上,虽持之有故,实欠公允。一个诗人当他成为选家的时候,决不能以个人的好恶上下其手。应该持着“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的“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的态度。使评价尽可能达到增之一分则太高,减之一分则太低的准确程度。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评价一个诗人,鉴定一首诗,毛主席的两个标准:政治标准,艺术标准就是我们的两把尺子。离开它就会犯错误。我们凭着这两个标准去从事调查,研究工作,然后作出科学的结论。尽可能的占有材料,根据时代背景、作品内容和艺术表现特点以及这作品对当时和以后的影响,一遍两遍,反复研究,像一个严正的法官断案一样。即使如此,这结论是否公允,还待时间考验,历史证明。白居易、元稹的诗,因为形式比较通俗,新颖,苏东坡评为“元轻白俗”,陶潜是影响很大的一位诗人,而《诗品》却把他列入“中品”。对元白的评论显然不恰当;对陶潜的评价是否公允,也还需要斟酌。
欣赏可以凭个人的趣味,而评价却要凭科学的研究。而这两者都离不开阶级的思想和文艺标准。
“斗争的火花”
“无论古代和现代诗人,他们努力一生,留下来一点点东西。这些东西,就是斗争的火花”。
这是不久之前一位写诗的同志在一个座谈会上发言的片段。他一向是主张重大主题的。我几十年来也抱着同样见解。经过“百花齐放”的多次讨论,自己觉得观念是大大改变了。这位同志的发言,听了之后,颇有同感,在我发言的时候肯定了他的话又加以申述。
座谈之后,常常想这个“斗争的火花”问题。越想越觉得这话有毛病,至少是偏颇不全。因而悟到,他的这个说法、我同意他的说法,还是“重大主题”思想遗留下来的一条小尾巴。
我们重视诗歌的政治性和它的现实意义,这是重要的,十分正确的。评价一个诗人的作品,也应该如此。杜甫的诗被称为“史诗”,白居易的诗受人尊重和喜爱,也多半由于他们的许多作品确实可以称为“斗争的火花”。可是,这样性质的诗,在他们的整个创作中,毕竟是少数。在杜甫,不过十分之一,在白居易,那情况也差不多。其他诗人,更不用说了。杜甫的那些现实意义强烈的诗,例如《三别》、
《三吏》以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力作,我们应该特别重视它,它确乎代表了杜甫之所以为杜甫的那种精神。这类的诗,确乎为人民所喜爱。然而,他所流传下来的佳作,比这类作品多得多,而且在流传方面,也同样的广。《唐诗三百首》在过去是有相当影响的选本,杜甫的《三别》《三吏》都未入选。而他的一些政治意味并不强的抒情小诗,普遍到家传户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绝句”今天小学六年级生都会背诵(选在课本上)。
白居易的《新乐府》,特别是《折臂翁》、《卖炭翁》读者广,流传得很普遍;而《长恨歌》、《琵琶行》也同样为古今广大读者所喜爱。
在诗之鼻祖——《诗经》里,《国风》价值最高,最受欢迎,过去的读书人,几乎人人能背诵。然而“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其中表现重大生活题材的并不多,但无损于它的价值,无碍于它的流传,无伤于它的被欣赏和被给予极高的评价。
譬如陶潜,是声望很高的大诗人,在他的全集中,像《咏荆轲》以及“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一类“金刚怒目”式的诗作,为人所重视和喜爱,但毕竟是为数不多的。《读山海经》、《饮酒》、《归田园居》中的“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一类的诗句,也极受读者欢迎。
只举了少数代表性最强、影响最大的作品和诗人为例。其实这也就可以说明问题了。
如果说只有“斗争的火花”才可以留传下来的话,那么,我们将失去多少优美动人的爱情诗、田园诗、山水诗,以及抒写离愁别恨、旅途辛苦、友朋赠答、游子思乡的佳作!人生广阔似海洋,暴风骤雨,波浪掀天,境界固然雄壮动人;风和日丽,波光耀金,气象也自静美悦目。“百花齐放”,使得现在诗的花园如绣似锦。“百花齐放”也叫古代诗歌发出灿烂的万丈光芒。陈毅同志前些天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旧体诗,前言上说
“效孟浩然体”。“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景色多可人。“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情味多醇[chún]厚。孟浩然的《过故人庄》里并没有战斗气息,它只写了自然与生活的一个小角。
“斗争的火花”,我们肯定要重视,但却不能说所有诗人留传下来或值得留传的全是“斗争火花”般的作品,即使在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白居易的诗作中,也是题材繁富,形式多样,花团锦簇[cù],耀人眼目的。
生活好似海洋,诗也应该是这样。
关于叙事诗
在小说、特写盛行的时代,叙事诗是不是会被“取而代之”?
我看,这大可放心。
同样的题材,由于各自运用的形式不同,可以分道扬镳[biāo],各显神通。
在人物的刻划、环境的描绘、故事的进展各方面,叙事诗受到一定的限制,不能像小说、特写那样,可以细琢细磨、舒展自如。
反转来说,在一唱三叹,令人反复吟味这一点上,叙事诗有其不可及处。
一个题材,非用什么形式表现不可,这不是绝对的。同样是张生和莺莺恋爱的故事,元稹写了《会真记》;董解元、王实甫写了南北曲《西厢》。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共同流传。
但也不能否认:某种题材比较适于某种表现形式。
司马迁的《项羽本记》,把这个英雄人物写得有声有色,栩栩[xǔ-xǔ]如生;杜光庭的《虬髯[qiú-rán]客传》,人物描得虎虎有生气,很能动人,如果这篇传记和传奇改用叙事诗的形式去表现,其中就存在许多困难。
反之,如果把《陌上桑》和
《琵琶行》改写成小说或散文,它们的优胜之处也许会为之大大减色。
各有各的特点,不能彼此代替。
一般地讲,人物众多、故事太复杂而情节又较平常的题材,叙事诗这形式就不大好处理。诗歌在文艺领域上独树一帜。旗帜上高标着两个大字:抒情。叙事诗也不能忽视这个特点。如果,诗人没有在人物身上付出满腔热情,如果不能在描写中充满诗意,只是用干巴的分行散文去作无味的铺陈和刻划,不但不能达到令人赞赏的效果,反觉噜苏厌烦,不能久耐。
抒情,当然要结合故事和人物。感情空泛,无的放矢,或扣得不紧,去题太远,同样不能叫人感动,只能叫人疲倦。
古代几首有名的叙事诗,在结构布局、人物描写、环境气氛、抒发情感方面,情况不同,各有所长。有一点是共同的:紧凑集中,能抓住人,读一遍还想再读一遍,兴味永远不败。
《孔雀东南飞》是影响很大,篇幅较长的一篇叙事诗,人物有七个,而主角是一双不幸的青年夫妇。这篇叙事诗,故事比较复杂,表现方法最近于小说。但它不仅在叙事,在许多地方以抒情动人。像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新妇识马声,蹑履[niè-lǚ]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以及最后的悲惨结尾,都很能打动我们。故事的情节有时记不清楚了,出现的人物间或模糊了,然而这类抒情的佳句总是记得牢牢的,念念不能忘。
《陌上桑》是一篇小小的带点喜剧味道的叙事诗,集中地写了一个人物,民间风味很足。女主角的服饰描写,她的美词夸夫,天真可爱。但为我们所喜爱的还是“行者见罗敷,下担捋[lè]髭[zī]须,少年见罗敷,脱巾著帩[qiào]头,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一类夸张抒情的句子。《琵琶行》是极受读者欢迎的一篇叙事诗。情感丰富,情景动人。我们十分同情那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的“今年欢笑复明年……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伎女的命运,我们也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两个句子深深感动。“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作者以同命运的心情,借女主角的悲惨遭遇,抒发了自己的情感。“感斯人言,是夕始觉迁谪[zhé]意”,这就道出了诗人的真意,这篇诗所以写得动人,因为诗人自己先为它的人物所感动。
《木兰诗》写木兰从军的故事。从听到征兵消息、置办行装、奔赴战场、到胜利归来,只用了六十二个诗句——连四句尾声在内。没有正面写辞别,但我们从“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的抒情句中,深切地体味到女主角的英雄气概、儿女情长。战争的过程没有描写,然而我们极喜欢“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tuò],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些诗句。概括简要,诗意充沛。如果用小说去写,情况效果就会不同。到了家后,父母姊弟见面的情景也亲切有味。
最后,拿《长恨歌》和《长恨歌传》对比一下,叙事诗的抒情特点,就更显然。
对于杨贵妃的出身,白、陈的写法就不一样,这不只有繁简之分,诗与散文的不同也由此可见。“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与“虽有三夫人,九嫔[pín],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相比,情况显然两样。
“宛转娥眉马前死”比起陈鸿的散文描写来,沉痛而富于诗味。至于“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情感浓烈,令人深受感动的名句,更非散文所能比了。叙事诗一定要是诗,而不是韵语小说或散文。它需要集中、凝炼,结合人物特点、故事情节,作高度的抒情。杜甫的《饮中八仙歌》,用了二十二个诗句,给八个“酒仙”写照,关于李白的是:“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仅仅四句,抓住了这位伟大浪漫主义诗人的精神,写出了他的性格与人格,诗味无穷,读了令人意气昂扬。
叙事诗不一定贪长。如果把叙事诗写得冗长拖沓,抓不住它的特点,它便会失了自己的作用和地位。
附记:上次发表的《学诗断想》,部分引证有误。“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安”误“成”,“茎”误“根”。“独行潭底影”,“独”误“人”。“咫尺具千里之势”,“千里”应改为“万尺”。引鲁迅先生的一段话,应改为“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速写,决不将速写材料拉成小说”。在此向提示意见的阎简弼,汤永宜同志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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