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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寻找出自己来”——风格小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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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1-12-22
第5版()
专栏:

“必须寻找出自己来”
——风格小论
蒋和森
记得第一次接触鲁迅先生的作品,是在初中课本上读到他的《秋夜》。那时候比现在还要无知,不能很好地领会这篇散文。然而,自从读过以后,虽然时间久了,里面所写的已经记不很清,但它给人所带来的那种冷峻、深邃[suì]、有如呼吸着秋夜大气的艺术感受,却一直深印在心里。
往后,读鲁迅先生的全集,又常常遇见《秋夜》中那种给人印象很深的冷峻。那冷峻,仿佛伸手可以触摸,但又好像寻之无迹。同时,说他冷峻,又似乎不很精确,因为它并不使人感到寒栗,而是在那里面有一种令人清醒、使人发热的东西。——这一切,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风味,只有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才有的风味。
有一次,读到鲁迅先生的两句诗:“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不禁心里一动,这两句诗不正是先生文章的绝好写照么?在秋肃中深透着春温,或者说,在冷峻中饱含着热烈,这不正是鲁迅先生的文章所特有的风格?而且不正是这个风格常常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看来,风格并不是一件小事,它可以产生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
我国古代的许多文艺评论家,对文章的风格(即所谓“风采”、“格调”、“体式”等等)非常重视,往往以此作为衡量作品的重要条件,此中殊有道理。风格,也是作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缺乏风格的作品,正如同语言贫乏、形象苍白的作品一样,是没有力量的。不仅是文艺作品需要风格,即使是理论文章也常以有风格而增光。马克思对此就很注重,他曾经对蒲鲁东的《甚么是财产》一书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这部著作即使不是以新颖的内容,至少也是以新鲜和大胆讲述旧东西的风格,起了划时代的作用”。再看,马克思自己的文章,也是极富风格,而且他还能适应文章的不同内容,表现为不同的风格。例如,《资本论》的风格是博大精深、严谨周密,而《伏格特先生》一著的风格则是辛辣幽默、谑[xuè]趣横生,以至使得那个资产阶级的佣仆伏格特成了他的“取之不尽的大量取笑材料的储存品”(李卜克内西语)。但是,不管是谨严或谐谑,都使我们感到在那里面飞动着马克思所固有的风度和神采,那种生气懍[lǐn]懍、永不疲倦的无产阶级战斗气概。
“风格就是人”,布封所说的这句名言,所以会受到马克思的赏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文章的风格,正是一个人的思想个性、精神气质以及其它各方面修养的综合表现。贺知章一读李白的作品,便大叹:“子,谪[zhé]仙人也”。“谪仙”二字,正是贺知章用他字汇里的语言,来说明了李白所特有的那种“飘逸”的、潇洒出尘的艺术风格和为人个性。而鲁迅先生的“在冷峻中饱含着热烈”的创作风格,也是和先生的思想个性及其作为一个伟大革命作家的精神品质分不开的。由于他疾视着旧中国的黑暗沉沉,所以他横眉而冷,抨[pēng]击极为严峻;又由于他对人民以及革命青年等怀着深心的爱护,所以他又俯首为甘,感情至为热切。正是这种爱憎强烈的革命态度,构成了鲁迅先生的冷中透热的独特风格。
作品的风格与作者的个性原是有着内在的联系。甚么样的个性,便会表现为甚么样的风格,正如刘勰[xié]所说:“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又由于个性的形成,离不开阶级的、时代的因素,所以风格也具有阶级的、时代的特色。
然而,人之有个性,这几乎是一个普遍皆然的现象;而作品之有风格,却并不寻常。由个性到风格,这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走过的距离。
唐末诗人皮日休,曾经仰慕宋广平为人的“贞姿劲质”,但是一读他的《梅花赋》,却是六朝的靡丽之文,和宋的为人迥异,不禁大失所望。这里正是说明了:个性与风格之间虽然有所联系,但两者并非一概相等。只有那些在创作上下功甚深的人,才能把个性挥发为文章的风格。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看到很多作品,虽然取材各异,内容也有所不同,但却缺乏互相区别开来的风格特点。这些作品的作者,自然不是没有个性的人,但是由于他们在写作时,常常是自觉地或不自觉地蹈袭着别人的足印,或者是屈从于一种已成格套的语言和文体,甚至作品的主题思想也是从别处借来的,因此这些作品虽然出自作者自己的手笔,但却独少作者自己的个性。
文章缺乏自己的个性,这是创造才能贫弱的表现,同时这也是风格的死敌。
“必须寻找出自己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①,高尔基的这句话真是一枚度人金针。
所谓“寻找出自己”,就是必须在作品中,用自己的构思、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表现方式去抒写经过自己的思想感情所温暖所深验过的事物,并表现出自己时代的精神;这样,作品才有自己的个性和风格,同时也才有艺术的魅力。
在文学史上被称为杰出的作家,都是带着自己的独特风格,给文学艺术添加了一份新的光采的。唐代的诗歌,所以会显得那样的炜[wěi]炜煌煌,原因之一,就是因为那时的许多诗人,各以其独特的风格,组成了一座百花齐放的诗坛:王维、孟浩然的清静幽远,高适、岑[cén]参的阔大雄健,李贺的奇瑰,韦应物的冲淡,李商隐的典丽,杜牧之的俊爽……而李白、杜甫又各以其豪放飞洒与深沉凝重的卓越风格,总领群英。
风格的独特和多样化,所以会赢得人们的赞赏,除了因为它新颖、不单调、能够给人一种艺术上的享受之外,更因为在那里面蕴藏着一种永远令人喜爱和赞赏的东西,这就是智慧和创造。
宋代诗人黄山谷曾说:“文章切忌随人后”。这确是一句至理名言,其意也是说要创造,要“寻找出自己”。但是,要使得作品不随人后或富于创造性,这必须在思想和艺术上能够辟出前人未到之境。古往今来的许多大作家、大艺术家,都曾在这个重要环节上呕尽心血。司马迁发愤著《史记》,刻苦磨励,学究天人,虽
“临极刑而无愠[yùn]色”,其用心如此,所以终于写出了一部具有很高思想艺术价值而又自成“一家之言”的历史文学巨著,并随之产生了他那“雄深雅健”的文章风格,成为百世仰望的宗匠。杜子美刻苦为诗,志在气劘[mó]屈贾,目短曹刘,唯恐作齐梁的后尘,因此他除了大家所熟知的“读书破万卷”、“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外,更在现实生活中遍寻创作题材,至有“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之叹。正是在这样的苦学苦吟下,他写出了许多富有人民性的诗篇,并在艺术上达到“尽得古今之体势”②,而又以自己的“沉郁顿挫”的独特风格,光照后代。大散文家韩愈也是这样,他为了一洗六朝文风的空泛浮艳,并且力求革新,达到所谓“必出于己”,因此他“奋发乎文章”,又“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这样终于写出了不少具有见解、特别是在艺术上颇多创造的散文,并从而产生出他所特有的“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③的文章风格。像这样一类的故实,在文学史上还可以举出很多。总之,由此可以看出:风格来之不易,在它的后面不知包藏着几多艰辛,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提高思想艺术,在于独创。
唯其因为风格来源于独创,所以风格层出不穷,永远不会重复。这就是为什么在文学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两个风格雷同的大作家。同时也正因为如此,风格切忌摹仿。那些仿黄鹤山樵、仿八大山人、以及用杜少陵笔法所写出来的或画出来的作品,所以很少艺术价值,其故在此。单纯的摹仿,只能是一种复制技术,而不是创作艺术。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独创又绝非凭空臆造;“必出于己”也绝非目中无人。文学史不断告诉我们:许多大作家在最初都是摹拟着前人的步伐学习走路的。他之所以能够成大,乃是因为他绝不停留在那最初的一步,而是以此为出发点,“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④,向前又走了百步、千步。最可怕是,出发点就是终点。只是蹈着别人的足印绕圈子,其结果圈子将会愈绕愈窄,有如前人所说:“屋下架屋,愈见其小”⑤。
但是,为了向前跨出自己的一步,如果离开前人的经验,则有摔倒的危险。因此,学习前人,必不可少。对此,那些曾经披荆斩棘、独辟蹊径的艺术大师已多次告诉我们。要算杜甫的话说得最简括:“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是的,这是重要的一点,不仅要向古人学习,而且还要向今人学习,特别是向那些为时代开路的今人学习,哪怕他还不很成熟。仅仅抱着韩文公文集,是写不出现代化的散文来的。只有在广泛汲取一切优秀的艺术成果的基础上,同时又根据自己个性和才能的特点以及时代的革命要求,熔百家于一炉,出吾体于众匠,然后才能层楼独上,高树一帜。这里颇如明代的一位诗评家所说:“若能出入十四家(指唐代的十四位诗人)之间,俾[bì]人莫知所宗,则十四家又添一家矣”⑥。
正像作品中的一切都必须通过语言来表现一样,风格的表现也离不开语言,而且关系至为密切。语言,这是风格最直接的外表。干瘪的、苍白的语言,是谈不上有何风格的(当然我们指的是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风格)。具有风格的作家,没有一个不是长于文辞、深通语言的艺术,而且有他自己的特色。但是,精妙深刻的语言,不能出自浅陋贫乏的内容;因此,风格的表现虽然得力于语言形式,却又离不开思想内容。刘勰是看到了这一点的,他曾说:“才性异区,文辞繁诡。辞为肤叶,志实骨髓”。
风格是形之于外而发之于内的,故而风格的建立,必须是内外兼求,而以内为重。
如果仅在语言形式上追新逐奇,以图风格独特,则不免误入歧途。但是,这却是一种易犯的毛病,虽大作家亦不能避免。譬如韩愈,他主张写文章必须“唯陈言之务去”,这种革新精神自是非常可贵,他在这方面也确实作出了许多杰出的成绩;可是,由于他有时只是片面地在形式上力去陈俗,特别是他有一些诗歌,过于追求生僻的用字和突兀的句法,看似“奇崛”,其实是流于险怪,至有“诘[jié]屈聱[áo]牙”之讥。主张“文章切忌随人后”的黄山谷,其创新精神自然也是不可非议,但他亦有片面地在形式上追求独创一格的缺点,而且较之韩愈失之愈远,陷得更深。他为了达到所谓“尖新”,便竭力在险韵、拗律、用典等方面大做功夫,于是他的诗写得愈奇便愈僻,愈不俗便愈生涩,难怪不引起苏东坡的嘲讽:“鲁直诗文如蝤蛑[jiū-móu]江瑶柱,不可多食”。其它,像唐代的诗人孟郊和贾岛乃至李贺等人,也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如上所说的缺点,历来受到诗家的诟[gòu]病。可见,仅仅求风格于形式是有危险的。当然,如果内容虽然不无可取,但却缺乏精美的、富有创造性的艺术表现,同样也难以产生真正的风格。
风格,这是思想和艺术所带给读者的统一感受。风格因思想而高,由艺术而显。所以,凡是把思想和艺术完美地统一起来的作家,总是显得格致高超,风华秀发。
风格之于作品,犹如光采之于金玉。唯有努力把作品琢炼成美玉精金,才会自然地闪射出熠[yì]熠照人的风采。因此,风格虽然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艺术素质,但是却不可以为风格而风格。古往今来的许多大作家、大艺术家总是首先在思想和艺术这两方面的艰苦磨炼中,力求创造,找到自己,然后才获得自己的风格。
风格的形成,这是一个艺术家成熟的标志。同时,这也是对创造才能的一种奖赏。
①见高尔基给华·伊·阿努钦的信。载《新港》1961年6月号。
②唐代诗人元稹[zhěn]评杜诗语。
③宋代散文家苏洵语,见《上欧阳书》。
④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
⑤宋张戒:《岁寒堂诗话》中语。
⑥谢榛:《诗家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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