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艾 [复制链接]

第6版()
专栏：

　　石艾
　　许以
披着金色的晚霞，我匆匆踏上一条峭峻的山径。我是要到青龙滩乘船去黄岙［ào］的。山路很陡，沿着海岸的峭壁，弯弯曲曲，大海在脚下拍打着，发出有节奏的吼叫；路旁光秃秃的大岩石上，晒着刚刚上过桐油的渔网，散发着一股股油香。我快步登着石阶。
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歌声，甜润的嗓音，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我被这美妙的歌声惊住了，抬头望去，前面山路上一个姑娘。我赶上去问她：“去青龙滩是走这条路吗？”她回过头来，一对热情的目光在整齐的刘海下闪过：“头一次来吗？我们一起走好了，我也去青龙滩哩。”
她手里拿着书本，像是放学回家的。我便问她上几年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姑娘是个爽朗的人，她告诉我她上初中三年级，家里有阿爸、阿姆、哥哥。阿爸和哥哥都是渔民。“阿哥也是初中毕业吗？”“不，他只念过两年小学——那时候没钱念书啊，十四岁就跟阿爸下海了。”
爬上山顶，我们停下来，她指着远处港湾里的一片瓦房说，“那就是青龙滩了。”我们眺望着远方。静静的海湾在夕阳的余辉中一片金黄，平静的大海闪着金光，归航的渔船张起点点白色的、褐色的篷帆，在蓝天下映照得格外鲜亮。我不由地赞叹起来。“大海里才美呢！你知道大海是什么颜色？蓝的？绿的？不对，它是红的，金的，银的。什么颜色都有！”她有点孩子气地夸口说。“带鱼汛的时候，你见过吗？一网一网的带鱼就跟银子一样，比银子还亮呢！黄鱼汛打上来那么多的黄鱼，简直就是一网网的金子！”正说，山下有人在大声喊她，一个正在整理渔网的青年通知她晚上去文化馆排练节目。原来她是公社业余文工团的，正为带鱼汛赶排慰问演出节目。我立刻想起了她那好听的嗓音，问：“中学毕业你想做什么？当演员么？”她有点吃惊地望着我，说：“这是业余的！”“那么你的志愿呢？”“我么，做渔民！”她用大人的口气说，仿佛这是她早已决定了的，
“王秋戎，你认识她吗？”我不认识王秋戎，但在报上见过她的名字，知道她是嵊泗列岛妇女的一面旗帜，第一个下海的妇女船老大。她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你也想当船老大么？”她笑了，例外地没有回答我，直往下山的路跑去，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身后一跳一跳。
走进村子，姑娘送我到青龙滩生产大队队部，她笑嘻嘻地跑掉了。队部的同志问明了我的来意，把我介绍给屋里坐着的一个老人。说：“这就是船老大，一会儿你和他一起去好了。”老人正端着热呼呼的一碗茶在喝，见到我，连忙起身又去倒了一碗热茶，递在我手里说：“潮水还没上来，坐一坐再走吧！”他足有五十六七岁了，秃顶，宽宽的额头，黑红的脸膛在灯光下发着亮光，脸上、额上的皱纹像被雕刀深深刻过。我坐下来，端起茶，猛然一股香气扑鼻，淡淡的清香，好似兰花的雅淡，却又带着一丝甜味。我低下头，见碗里泡着一朵形如兰花的小草，淡绿色上面薄薄的一层白霜，水也被它染绿了。“没有见过吧，这叫石艾！”老人笑迷迷地说：“它长在石头上，样子像艾草，所以叫这个名字。”他呷［xiá］了一口茶说：“不过，它可不是长在普普通通的石头上的，它长在礁石上面，只有大海的礁石上才有。要采它可不容易呢！”老人津津有味像在讲童话里的一株仙草。我轻轻呷一口又香又甜的热茶，幻想这美妙的小草，生长在汹涌的大海之中，只有勇敢智慧的人才能得到它。
天黑尽了，我们来到船上。港湾里渔火点点，夜潮上涨了，打在礁石上发出哗哗的拍打声，沙滩被潮水冲刷着，吞没着，深秋的海风吹来有些凉意。老人稳重地站立在船尾。他用一双锐利的目光向四周扫视，然后向身边站着的小伙子点点头。那小伙子不过二十五六岁。宽肩膀，袒露的胸前露出一个银圈。他灵敏地跳进机舱，不一会儿，机器发动了，起锚［máo］了，船身有节奏地震动起来。船工们一阵忙碌，船钟滴令令响。老人一手扶着船舵，黑色对襟夹袄被海风吹得不住摇摆，他却一动不动，目光紧紧注视着前方。
船开出了港湾，开上航道，船上安静下来。老人点起一支烟慢慢抽着。我问：“老人家，你还有什么亲人？”“老伴，儿子。呶，开机器的就是我的儿子。开机器，我们年轻时连想都没想过啊！”老人感慨地说。
“可你现在不是也在指挥机器了吗？”
他嘿嘿地笑了。
“就只有一个儿子么？”
“还有一个女儿，在念中学。”
“将来也让她开机器吗？”
“唔，开机器！”他仿佛有点不满意她似的低声回答，“好好的书不念，要下海。不知叫什么鬼迷住了！”他停了停，“人家光开机器还不够哩，是想站到我这个地方来啰！”他用手拍拍船舵，不再说了，像在生女儿的气。
船在茫茫的大海中全速前进。远处灯塔上的红灯一闪一闪，海水扑打着船头，浪花飞溅，发出点点金光。“看见吗，这里面有金子呢！不，大海里要什么有什么！”我以为他又要讲起一株仙草那样的童话了，但这次没有，他说：“也难怪年轻人啊，他们迷上了大海，大海原本就是好啊！”
这时，我想起了那个会唱歌的姑娘，想起了生长在大海之中的石艾。也许这姑娘就是老人又生气又爱的人吧，谁知道呢，我没有打听她的名字，如今也没处去打听了。但是我并不后悔，因为不管他们是谁，我已经的的确确从他们身上看到一股力量，他们是这样的人，把全部的生命和爱献给了大海，就像那勇敢的石艾。他们在大海中生根发芽，任大海的风浪吹打，他们就在那艰险的地方生长壮大。现在，我们仿佛真的已看到了一片碧绿常青的石艾，而且，我确已闻到了它那幽远的、永不衰退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