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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1-24
第5版()
专栏:


〔黎巴嫩〕艾哈默德·顿
大街的拐角,在那巍峨的钟楼附近,立着一堵墙,来往的人天天可以看见那风雨剥蚀、饱经沧桑的面貌。我每天都路过这儿。墙上第四排凹陷的那三块石头,总引我在那里站上不少时候。剥露的钢筋是这些倾斜圮[Pǐ]塌的砖石的最好历史见证人,可是更重要的它在我心头写下了可纪念的一页。
那是1943年1月13日的事了。那天我醒得很早。母亲生着了火,盘腿坐在屋角里呼噜水烟袋。她一口接着一口不停地抽,波浪似的烟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缩手缩脚地偎近炉子烤火。母亲递给我一小杯咖啡和半块洒着肉末抹上橄榄油的烤面包。
过了一小时,东方地平线上旭日刚透出第一缕晨光,我的同学鲁希第推开大门进来了。巧得就像他跟太阳订下了会面的地点似的。甜枣早准备好,母亲拨了一些在我们俩的面包片上,我们拿起就走了。
胡同口,鲁希第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今天罢课,反抗殖民主义者,我们也去吧!”
我一听简直高兴极了,一股不可遏[è]止的热情使我不自觉地伸过手去,把吃了一半我最爱吃的夹枣面包全都塞给了他。
路过路夏德糖果铺,我们把书包往柜上一扔,径直往学校走去。
走过第一个斜坡,已经遇见了大群的学生。及至到学校运动场门口,人更是拥挤不堪。两个高年级的同学挡着大门不让我们进去。从他俩的身子缝里,我仅能看到在门厅一边玩着的一二年级的学生。
老师陆续也来了。同学们纷纷举手敬礼,让开了一条路。老师有的点点头,有的动了动嘴,穿过我们往运动场里走去。
“校长……校长来了!”
嘈嘈切切的低语声突然变高,学生像一群受惊的羊儿四散开去。校长一来,门口只剩下两个高年级的“门岗”。他们举手敬礼,校长匆匆瞥了一眼,摘下土耳其帽,抹抹头,默不作声地进去了。
我真羡慕这两个“门岗”,什么时候我能这样来一下倒也不坏!
钟打八点,一叠声地传过话来说:“小伙子们,上巴布·雷姆勒去吧,到那儿的陵园里去。”
大伙都朝陵地涌去。现在才知道就在义园的墙后,在围着荆棘的柠檬园里召开全城学生大会。
一进去,不少学生早就在那儿了。有的爬在墙后历代帝王的坆塚[zhǒng]上;有的高高的蹲在墙头;也有的正往木棍和竹杆上绑扎标语、旗子。一簇簇的大学生则在一旁商讨着示威游行的程序。
示威游行?我才十三岁,鲁希第也不过比我大上一岁,我们要参加示威游行?
“我们也参加游行?”我不禁问他。
“当然。”
像一个即将跃马上战场的武士,我攥[zuàn]紧了拳头,高兴得跳了起来,在队伍里游行,这不成大人了!我兴奋得跳了又跳,亲切地、兄弟般地凝视着身旁的好朋友。
鲁希第啊!我们的友谊已经有过不短的时候了。这段日子里,我们同一个班,同一条凳子,形影不离。傍晚,各人要回家不得不分手。可是第二天一早,我们又紧合在一起了。我长着一头拗[niù]强的红头发,他的头发却漆黑滑亮。即使这样,不少人还把我们看作是一对亲兄弟。假日或是上学的日子里,我们动辄成对,几乎没有个别行动过。
现在游行还没有开始。我们穿过了一群群的学生随便走走。听他们谈论着前天被软禁在乡下别墅里的“阿凡提”;谈着共和国的总统和被软禁的部长先生。我们知道了首都在罢工,也在示威游行,要打倒法国殖民主义者;我们听到了农民纷纷弃锄从戎,工农团结起来保卫祖国。他们也聊着人民的斗争,议员的生活和祖国的统一。
一双欢愉、亲密的手掌慰拍着我的胸膛,我只感到无比的幸福……要是做得到的话,我真想把全世界人民一古脑儿抱进我的怀里。
身旁两个学生争着要拿标语牌。一个抢到手了。另一个窜进一旁的屋里,拿了一块煤,又在篱笆上拔下一根竹竿,脱下身上卡其布衬衫铺在地上,用煤狠狠地写着“殖民者必死”,然后把衣服缚上竹竿。
哨子响了,游行者五个一行地开始列队。大学生帮着组织零散的人,有的后来就站着当纠察,有的隔一定距离散发着标语牌。
队伍沸腾地滚滚前进。穿过了旧区的大街小巷。锁着门的店铺前面的石阶上,无数人为我们鼓掌。妇女脱下面纱,露着脸站在窗口欢唱,一面往队伍里洒鲜花和香水。大队继续前进,我们手挽着手高呼打倒帝国主义,要求撤除基地,要求有一个自由和独立的黎巴嫩。
队伍里,我看见有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肩头上,嘶哑着嗓子领着喊口号,脸憋得通红。大家跟着高呼。我多么希望也有人能驮我上去,可惜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跟着大伙一起喊。
一路上,不少学生插进来。队伍越来越大了。塔尔广场到了,我爬上一垛墙头。呵!才发现大队原来那么的雄壮。远近的人头,像一道起伏的黑色洪流。遥望天际,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一片灰蒙蒙,浪峰缓慢地往我们的方向移动着。真像两支雄师的会合。
队伍继续在海港大道上前进。在女子中学拐角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轰轰的机器声。才一转弯,迎面猛然出现了一批法国坦克。
太意外了!
坦克笨重地拖着它暗棕色的身子,直线列队前进,看来活像一只只史前时期的大爬虫。它们忽然迟疑了一下,丑陋地摆动着身子,开始列成斜行。履带碾过的路面留下了两条平行的清晰的痕沟。坦克的炮塔示威性地转了一周又一周,顶盖上的机枪直指天空。为首一辆坦克的顶盖打开了,钻出一个拿着大型手枪的法国军官,他挥着武器威胁群众立刻解散。带队的用法语高呼“打倒法国殖民主义者”,队伍里响起了数千个回声。
法国人看了看缩进车里去了。不一会,一个黑人士兵和他一起钻了出来。他命令黑人坐到机枪后面朝我们开火。黑人转头看了看,迟疑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刚才听到的命令的准确性。法国人立刻从身后抽出一根皮鞭,挥舞一下,呼的一声劈面抽去。那张黑脸上顿时淌下一串血珠。黑人用右手擦了擦,左手扣住扳机……哒!哒!哒!子弹呼啸地掠过愤怒得一触即发的游行者的头顶。这时,所有坦克顶上的机枪都指向我们的胸膛。人们动弹了一下,不知哪里的阵脚松动了,呼喊、叫嚷地夺路往后退却。
坦克还在前进,速度似乎又快了一点儿。大队后退了。年幼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后面。
海港大道是一条宽阔的柏油路。一行粗壮的望不见头的树木把路面分划为二。我见情况不好,急忙躲在路心的一株树后,半闭着眼睛随手抓了一捧树叶撒在头上。恍惚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履带间碾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又一个双腿齐膝盖被坦克压断了。我吓得手脚冰凉,心头猛跳,自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在我钻进树丛那阵,鲁希第还慌张地在我身旁。这时,我突然见他想横过马路。我一把抓着他的后衣襟,不让他跑开。他猛一转身,又往右边跑去。在道边上,他被子弹击中了。鲁希第身子晃了晃,踉跄几步侧着身子倒在一堵石墙后面。兽性的坦克不甘心,竟追上人行道,直向鲁希第冲去。近了……再近一步,坦克钢板顶在墙上,墙坍了,我的朋友埋在下面。
之后的一个钟头,我像疯子似的呆在树后,最后不顾一切冲了出去。现在我已不记得怎样穿过了马路,痴立在墙前;又怎样越过了一个花园的篱笆,淌过几条小河渠,踏过一片种植地;又怎么回到了家里……我不记得了。
过了一些日子,一天早晨,我们又回到学校。运动场上新竖起一根旗杆。钟响了,照往常那样整完队伍,排头的刚要迈步向教室走去,校长先生叫住了他们。他精神勃勃地走向旗杆,系上了一面旗子,旗子迎风飘扬,这不是往日升起的国旗,是一面新的——上下是同样大小的两块红色,中间夹着一块白色,旗子正中挺立着一株葱郁[yǜ]的青杉。
我们的国旗!原来的蓝色不见了,另一种色彩——红色代替了它。
“稍息——立正”
我们举手为新生的国旗致敬,然后齐声高唱:我们属于祖国。
国旗在秋风里招展,我一眼不眨地盯着。不错,是红色代替了原来的蓝色……现在,只有在现在,我才真正了解我的好友、我的兄弟鲁希第在哪里,在什么时刻流尽了他的鲜血。
〔陆孝修译自《祖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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