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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1-25
第5版()
专栏:

从赵执信的诗风说到他的诗论
陈友琴
清代优秀的现实主义诗人赵执信,诞生于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10月21日,到今年整整三百年。赵执信的创作实践和他的文艺理论完全一致,在当时王士祯(渔洋)的神韵派诗论风靡文坛的时候,他能够独树一帜,主张诗中要有人,反对言之无物,攻击无病呻吟,著《谈龙录》对王渔洋提出批评,切中要害。他平生最佩服常熟的穷学者和诗人冯班(钝吟),替冯班所著《钝吟集》写的序文中曾经说:“卿大夫恒以官位之力胜匹夫,而文章乃归于匹夫矣!”他要在文坛上以在野派的资格取在朝派的地位而代之,绝对不肯低头向诗坛领袖又是长辈亲戚王士祯妥协(他是王的甥婿)。王完全站在封建士大夫的立场,赵却能以士大夫的身份,同情人民,有很多诗歌替人民说话,甚至还对封建统治阶级表现出较强烈的反抗的精神。
赵执信(1662—1744)字伸符,号秋谷,又号饴山,山东益都人。十八岁考取进士,后曾到山西主考,回京后,官宫赞。康熙二十八年他因为在佟皇后的丧期内看洪升的《长生殿》上演,被妒忌他的人上奏章弹劾[hé],罢去官职,终身不用。当时有人写诗道:“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注一)因《长生殿》演出而被牵连得罪的其他名士,托故掩饰,逃避罪名。赵独当其责,绝不推卸。这时他还不到三十岁。从此他便不再做官,《寄洪昉[fǎng]思》诗:“垂堂高坐本难安,身外鸿毛掷一官。”足以见出他轻视仕宦的心情。后来为了谋生而四方奔走,以诗文和书法驰名南北。著《饴山集》有诗一千一百二十六首,文十二卷,词一卷,《谈龙录》一卷,《声调前谱·续谱·后谱》各一卷。尚有《毛诗名物疏钞》、《礼俗权衡》等其他著作。
赵执信生活的时代是所谓康熙的“太平盛世”,可是在他诗中所反映出来的社会现实却并不那么美妙,政治上贪污横暴,无法无天,给予人民以莫大的痛苦,是极可痛恨和诅咒的。他的《金鹅馆集》中有《猛虎行》和《虎伥行》,把吴地的封疆大吏比为一群恶虎,《猛虎行》很愤慨地说:“百万苍生供食料,东南赤地作提封。”《虎伥行》描写“伥鬼”的形象:“巧能炫惑黠善啼,形躯臃肿音声低。腥膻惯向山神献,威福潜将上帝移。”接着又形容老虎道:“虎目眈眈尾矗矗,乘风伺隙甘人肉。”这样诅咒当时的统治阶级,可说是大胆的了。《两使君》一诗,借人民的口气说:“侬家使君已二年,斑斑治绩唯金钱。可怜泪与髓俱尽,百姓吞声暗望天。”用京江官吏的清廉来映衬吴江官吏的贪暴,这是《两使君》讽谕的主要意义。尤其《吴民多》一诗,反映吴地人民起来反对贪污的一次轰轰烈烈的斗争情况,最值得注意。
吴城郁嵯峨,吴民百万过。昨日城中哭,今日城中歌。歌声如沸羹,讼口如悬河。攫金搜粟恨民少,反唇投牒愁民多。昔知临吴附臭蝇,今知临吴赴火蛾。逝辞吴城不反顾,呜呼奈此吴民
何!当时吴民起来控告贪污,“反唇投牒”,声势十分浩大,“百万过”云云,虽未免有些夸大,但逼得贪官污吏不得不“逝辞吴城不复顾”而有“奈此吴民何”的叹息,总是事实。在《浮家集》中有《村宿书所闻》,歌咏“不搜钱帛但争盐”的“绿林豪客”,既足以说明抢盐并不是什么罪恶行为,实际又攻击了官运食盐的种种弊端,因此而有“预愁侵扰遍穷檐,兵盗相寻几时了”的叹息,不但对穷人抱有满腔同情,更难得的是把“兵”和“盗”并举,“兵”就是“盗”,“盗”就是“兵”,兵和盗骚扰人民并没有两样。《氓入城行》描写官逼农民暴动,农民打进县城,占据官衙,真是写得痛快淋漓:村氓[máng]终岁不入城,入城怕逢县令行。行逢县令犹自可,莫见当衙据案坐。但闻坐处已惊魂,何事喧轰来向村。锒[láng]铛杻[chǒu]械从青盖,狼顾狐嗥怖杀人!鞭笞[chī]榜掠惨不止,老幼家家血相视。官私计尽生路无,不如却就城中死。一呼万应齐挥拳,胥隶奔散如飞烟。可怜县令窜何处,眼望高城不敢前。城中大官临广堂,颇知县令出赈荒。门外氓声忽鼎沸,急传温语无张皇。城中酒浓餺飥[bó-tuō]好,人人给钱买醉饱。醉饱争趋县令衙,撤扉毁阁如风扫。县令深宵匍匐归,奴颜囚首销凶威。诘朝氓去城中定,大官咨嗟顾县令。诗中对剥削压迫人民的官吏表示极端的愤怒,骂他们是“狼顾狐嗥”,等到农民生路断绝,不得不铤而走险起来暴动的时候,农民在他的笔下是那末威武有力,县官们在他的笔下是那么怯懦可笑。欢呼农民的胜利,理直气壮,大快人心。《后纪蝗》末云:“蝗乎蝗乎且莫殚[dān]我谷,告尔善地栖尔族。一为催科大吏堂,一为长安贵人屋。”可以想见他对“催科大吏”和“长安贵人”的憎恨。《水车怨》“典衣未及买升斗,数日化作风中烟”为老农的生活表示愤慨。当时的阶级矛盾比民族矛盾更严重更尖锐化,是十分明显的。这一类的诗很多,不能一一例举。
和他同时的诗人吴雯(天章)评论他的诗:“直而不俚,高而不诡,以如其为人。”所谓“直”有爽直和粗直的分别,饴山诗是爽直而非粗直,但又绝不俚俗。“高”是说风格高,“不诡”是说决不故作诡异,像唐人卢仝、刘乂那样,而是处处切近情理。无论是古体或近体,都是形式和内容并重,力去浮靡,而又不偏一格。诗风虽在优游含蕴方面差一些,但峻峭而又细致,却是特长。集中有不少七古,豪情狂态,一如李白,他曾在《太白酒楼歌》中说:“当时我若接杯斝[jiǎ],岂复于公为后生”,可见他是如何的自负了。
从他留下来的一千一百二十六首诗篇中,可以看到他一生由少年得意到废斥不用;由穷愁忧愤到寄情于名山大川的遨游,表现出上下千古磊落不可一世的气概。《观海集》中诗“气则包括混茫,心则细若毫发,片言只字,不苟下笔”(陈恭尹序中语),后期诗《磺庵集》由明直朗爽转为沉著厚重。可惜为篇幅所限,不能举他的那些优美的诗篇来做例子了。
他有不少现实主义的诗论,散见于他的文章和诗句中,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谈龙录》。
《谈龙录》一书的序言,作者首先说明他和冯班、王士祯的关系。书的正文第一段话很生动地、形象化地把自己对于文艺的看法以及和洪升、王士祯不同的地方阐述出来:
钱塘洪昉思(升)久于新城(即王士祯)之门矣。与余友。一日,并在司寇(士祯)宅论诗。昉思嫉时俗之无章也,曰:“诗如龙然,首尾爪角鳞鬣[liè],一不具,非龙也。”司寇哂[shěn]之曰:“诗如神龙,见其首不见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鳞而已,安得全体?是雕塑绘画者耳。”余曰:“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固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洪升重视“全体”而忽略了“精粹”,王士祯强调神韵,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看重一爪一鳞而忽视了“全体”。赵执信认为用一爪一鳞的艺术表现方式固然好,但更重要的应该显示出神龙的“首尾完好固宛然在也”。既要求“全体”宛然存在,又要把它们概括在一爪一鳞里,具有象征的力量。丰富而全面地表现生活和自然,只是文艺要求的一个方面,去粗存精,提高,集中,更典型,更具普遍性地表现生活和自然,却是更重要的另一面。“全体”和“精粹”,“虚”和“实”辩证地统一,才能完成艺术的表现,形成艺术的美(注二)。赵执信对于诗歌艺术的看法显然比洪升和王士祯都全面而具有说服力些。
他反对王士祯标榜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所谓“极则”,驳斥严羽《沧浪诗话》中的某些“呓语”。拈出《金史·文艺传》周昂的一些话,如:“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内者,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文以意为主,以言语为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令不从。今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虽极词句之工,而岂文之正哉”,作为重视内容反对空廓浮华的文风的一种鲜明的标帜,在当时确实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在继承文学传统问题上,他主张不应囿[yòu]限于某一方面,必须有宽容的气度,兼包并蓄,做到取精而用宏。他和他所宗奉的冯班的意见一样,取法的方面很广。冯班以熟精文选理为主,文章方面,自扬雄、邹衍、李斯、司马相如以至徐(陵)、庾(信)、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都认为是正体,诗自苏(武)、李(陵)、曹(植)、刘(桢)以至李(白)、杜(甫),都是学习的对象,而得李、杜之真的李商隐,尤为他所喜爱(详见王应奎《柳南续笔》卷二《冯氏之学》条)。这一条路显然和王士祯所宗奉的王(维)孟(浩然)派截然不同。冯班在《钝吟杂录》中屡次驳斥王士祯,并有《严氏纠缪》一卷,指出《沧浪诗话》的许多错误,甚至还用“三河少年,风流自赏”的考语加在王士祯的身上。赵执信一面承认王在当时诗坛上是“大家”,与朱彝尊并举,有“朱贪多、王爱好”之说(注三);一面又提出“讲讽怨谲[jué],与六艺相左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等正面主张,批评王士祯“薄乐天而深恶罗昭谏”(隐)的不当。他以为“昭谏无论矣,乐天《秦中吟》《新乐府》而可薄,是绝小雅也!”他又以为“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显攻之。”“若少陵,有听之千古矣,余何容置喙[huì]?!”(注四)这些话很明显地说出他们和王士祯在诗派诗风和继承学习等问题上的主要分歧。
赵执信在对于王士祯某些具体作品提出批评时,说他“诗中无人”,用“芦沟桥上望,落日风尘昏。万里自兹始,孤怀谁与论”“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断猿”等句为例,并加按语道:“不识谪宦迁客,更作何语?”又举次章《与友人夜话》诗:“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穷途”等诗,认为“若言与心违,而又与其时与地不相蒙也,将安所得知之而论之?”这些意见深中王士祯的病痛。赵的好友阎若璩(百诗)等对于王士祯也有同样的不满。后来阮葵生、严冬友等接着对王士祯都有所批评,阮在《茶余客话》中说王“但求措语工妙,不顾心之所不安,”严冬友评《渔洋精华录》更是极其严峻。很多都是得到赵执信的理论的启示。
王士祯也有所谓反映民生疾苦的诗,但由于没有真感情,往往叫人读了发生反感。集中有《蚕租行》,小序云:“丁酉夏,有民家养蚕,质衣钏,鬻[yù]桑,而催租急,遂缢死,其夫归,见之,亦缢。王子感焉,作是诗也。”诗共有十解,其十云:“阿夫还入门,不复见故妻。生既为同衾,死当携手归。”写这样残酷压迫和剥削劳动人民叫人愤怒的题材,却写得丝毫不动声色,让蚕妇与其夫甘心受压迫受剥削而死,还说什么应当携手同归。又如《复雨》诗有“奸民攻剽成?苻”等句,骂农民起义是“奸民”,更是顽固的封建士大夫的口吻。用这种作品和我在前面所引的赵执信诗比较地读一下,就可以看出他二人的立场观点有多么大的不同了。
赵执信十分钦佩常熟冯家兄弟,这件事极为王士祯所不满,王士祯在《夫于亭杂录》中说:
余见其兄弟所批才调集,卑之无甚高论,……,而世乃有皈[guī]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这当然是指赵执信而言,却又不肯公然指出。冯班(定远)和他的哥哥冯舒(已苍),都是十分穷困的学者和诗人。冯舒因反对县官瞿四达横征暴敛,瞿四达怀恨在心,检举冯舒所编《怀旧集》,说他对清朝“语涉讥谤”,兴起文字狱,把冯舒关在监牢里,加以杀害(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一)。冯班有那么好的学问,竟衣食不周,穷困而死。赵执信有《钝吟冯先生宅感怀二绝句》:
青山一掩子云居,风?松门雨涨闾。破屋时闻吟哨苦,诸孙寒饿抱遗书。间世钟期强听琴,潜依流水写微音。
敝庐未解相料理,枉被名卿妒范金!在最后一句下自注云:“阮亭司寇谓余尊奉先生,几欲范金事之,为不可解。”王士祯一代大阔人,官高望重,他的心目中自然容不下那些不肯奉承他的穷苦诗人,他不理解赵执信“纡[yū]尊降贵”的心情,也是当然的事。我们从赵执信的这两首小诗中很清楚地看出他自许为冯班的知己,满掬同情之泪来哭隔世的知音,能够叫读者深深感动。我们略一叙述,就把王赵的不同的情感和不同的思想基础大致都交代出来了。赵执信虽然还不能算是封建士大夫阶级的叛逆者,但他能够同情劳动人民和穷知识分子,分辨是非,主持正义,在当时应该是难能而可贵的了。
就诗论诗,近三百年来的意见很为分歧,一般文学史都采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王以神韵缥缈为宗,赵以思路鑱[chán]刻为主,王之规模阔于赵,而流弊伤于肤廓;赵之才力锐于王,而末派病于纤仄”那一段话做结论。其实纪晓岚[lán]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中借托益都李词畹所述鬼与赵执信论诗的话,用许多妙喻批评王士祯的作品,更是透辟。接着又说:明季诗庸音杂奏,故渔洋救之以清新;近人诗浮响日增,故先生(指赵执信)救之以刻露,势本相因,理无偏胜,窃意二家宗派,当调停相济,合则双美,离则两伤。这话当然有理。但我觉得从“对待人民态度”和“进步意义”来说,王士祯和赵执信是无法比较的。借纪念他诞生三百年这个机会,写出这一点极粗浅极不成熟的意见来,作为引玉之砖,并希望能得到读者的指正。
(注一)赵执信因看戏被罢官,案情复杂,牵涉徐乾学和明珠、余国柱的派系斗争,赵不幸做了党争的牺牲。他的《感事二首》《怀旧诗》小序和《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的自注,以及同时人的其他作品可以作证,此处不能详说。
(注二)这里参考了宗白华同志《中国艺术表现的虚和实》文中对《谈龙录》的一些看法。原文见1961年《文艺报》第五期。
(注三)“爱好则与拙字相反,故为渔洋诗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又陈后山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知“王爱好”实是贬词,指一味追求工巧而言。
(注四)这里赵执信说得有些过火,王士祯菲薄白居易是事实,他对于杜甫却并非真不喜爱,他在《师友诗传录》中答郎廷槐时,就说过“少陵以雄词直写时事,以创格而纾[shū]鸿文,而新体立焉”等话。在其他著作中也曾对于杜甫表示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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