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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随国诗话》札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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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2-03-14
第5版()
专栏:

读《随国诗话》札记
郭沫若
二四、瓦缶不容轻视
袁枚于诗之朴素者每以瓦缶[fǒu]为譬而鄙屑之。如云“诗有声无韵是瓦缶也”(《诗话》卷七第三十则)。又云“色彩贵华。圣如尧舜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彼击瓦缶、披短褐[hè]者终非名家”(同卷第六九则)。
又其卷五第八三则云“某太史自夸其诗:不巧而拙,不华而朴,不脆而涩。余笑谓曰‘先生闻乐,喜金丝乎,喜瓦缶乎?入市,买锦绣乎,买麻枲[xǐ]乎?’太史不能答。”
这些说法,完全是偏见。瓦缶之为敲击乐器,于其轻重抑扬之间亦未尝“无韵”。且与金丝为配而雅韵和谐,与歌舞作伴而节奏明著。安见“击瓦缶、披短褐者”便“终非名家”?
所云“某太史”不知为谁,其不答者恐非“不能答”,乃不屑答耳。金丝与瓦缶,音色不同而弹奏各有巧拙,不能以金丝即为巧,而以瓦缶即为拙。锦绣与麻枲,织料不同而服用各有所宜,不能见锦绣即购买,而见麻枲即不顾。彼某太史者,于诗殆有偏好,走陶潜、孟郊一路,与袁枚趋舍不同。其所谓“不脆而涩”,盖取诗须有余味,如茶,如橄榄。袁枚实见之太浅,而却斥人“自夸”,未免太不虚心了。
实则袁枚为人却是自夸之尤者。《诗话》中自我宣传或互相标榜处极多,有时令人感到肉麻。如《补遗》卷十第二九则,引女诗人金纤纤称袁枚诗如金石丝竹,故人喜读之;蒋士铨(心余)诗如匏[Páo]土革木,故读者寥寥。袁枚誉之,谓“人以为知言”。所谓“知言”者,知先生之言耶?
蒋士铨与袁枚、赵翼同时而齐名,三人且为至友。蒋工诗古文辞,并工南北曲,有《忠雅堂诗文集》、《铜弦词》、《红雪楼九种曲》传世。以余所见,其成就并不在袁枚下。金纤纤所云,以音色不同而判优劣,浅之又浅者。既不知乐,亦未见其知诗。
二五、咏棉花诗
《诗话》卷七第七九则:
“方制府问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诗。多至数十韵。桐城马苏臣曰‘我止两韵’。提笔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击节不已。”
栽棉花吟诗,确是韵事,较之赏梅赏菊者别具风格。马苏臣诗也确是好诗,方问亭能击节称赏,盖不仅关心天下之寒暖,且亦能知诗道之甘苦。
但马诗第三、四句“花”字,似不如易为“桃”字,更为醒豁。民间称棉之蓓蕾为“桃”,棉之收成好否系于“桃”之开落而不系于花之开落。花字在此有歧义,棉花之花为花,棉花本身亦为花。
二六、“神鸦”
《诗话》卷七第八九则;引元微之《自嘲》云:“饭来开口似神鸦”。读此,知唐人亦曾以乌鸦为神鸟。
此说盖起源于印度,与宗教信仰有关。印度人至今以乌鸦为“神使”,猿猴亦有神性,有放生牛曰“神牛”,均不可伤害。“神牛”每迂徐缓步于通都大邑中,行人车辆均须让道,确为异观。
缅甸以佛教为国教,亦以乌鸦为神鸟。人言“仰光有三多”,即塔多、僧多、鸦多。僧徒不自举火,化缘以为活。托钵黄衣,随处可见。饭食有余,即以饲鸦。不忆此种情景,乃于唐诗中见之。
但我国民俗,自古以来即以乌鸦为不祥之鸟。《小雅·正月》“瞻乌爱止,于谁之屋”,盖谓灾祸不知落在谁家。唐人于称“神鸦”之余亦以为不祥。如杜甫《哀王孙》“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则犹“瞻乌爱止”之意也。
以乌鸦为神鸟,以乌鸦为不祥之鸟,评价虽不同,而评价之根据则一。盖乌鸦喜食腐肉,其嗅觉特灵敏。人之将死也,各部分组织之死有先有后。先死组织之气味为鸦所闻,故飞鸣于病者之屋上。
此从神道观点而言,则为神来召人归天,故乌鸦为“神使”。然自人情观点而言,则是病人即将去世,故乌鸦为不祥。是知,神与不祥,其源不二。
二七、百尺粉墙
《诗话》卷八第十九则:“陈古渔云‘今人不知诗中甘苦而强作解事者,正如富贵之家堂上喧闹,而墙外行人抵死不知。何也?未入门故也。’宋人《栽竹诗》云‘应筑粉墙高百尺,不容门外俗人看’。”
陈古渔之语是在拒绝批评。袁枚赞许之,故揭载其说,并引宋人诗句以足其意。
此宋人不知为谁,诗意实甚恶劣。占有欲望竟至强烈到连竹林也不许人看的地步。但此等守财奴,必定会遭人唾弃。其竹林无须有百尺高的粉墙,人谁乐意看它呢?
陈古渔的话,无心之中也透露了自己的真价。他把自己比为“富贵之家”,而把批评者看为“门外行人”,正自表明:拒绝批评的人恰如守财奴之悭[qiān]吝态耳。
古人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门内人虚心坦怀地听听门外人的话,倒是很有必要的。然而厌恶[wù]批评的人每每拒绝人于千里之外。因而得诗二句:
“人无眼力千里远,何用粉墙百尺高?”
二八、断线风筝
《诗话》卷十第十五则载龚旭开《连理枝词》云:“晓尚衣衫薄,未许开帘幕。小婢来言:东风料峭,动花铃索;海棠轩外石阑边,有风筝吹落。”清新隽[juàn]永,足与陈长生诗《春日信笔》比美。其诗云:
“软红无数欲成泥,庭草吹春绿渐齐。窗外忽传鹦鹉语:风筝吹落画檐西”。
此诗见《绘声阁初稿》,亦为《诗话》所采录(《补遗》卷三第二一则,“语”误作“说”)。“风筝吹落”乃春日常见之景,点化入诗,便觉春趣盎[àng]然。陈诗尤妙者,在“画檐西”三字,不言东风而东风自见。
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钞》(十卷本卷九)有题从姊秋谷(长生)《绘声阁集》七律四首,其第三首有句云:“传来婴武帘前语,绣出芙蓉镜里花”,上句即指此诗,下句则指《以红绫绣芙蓉作镜罩寄外并绣小诗其上》。诗凡二首,其第二首点出以芙蓉切“夫容”二字(古人于芙蓉字亦作“夫容”),既典丽而见巧思,真不愧是大姊陈端生的小妹了。
又《补遗》卷三第三六则,载秋亭女子骆绮兰《春闺》云:“春寒料峭乍晴时,睡起纱窗日影移。何处风筝吹断线?飘来落在杏花枝”。与龚词陈诗,同一意境,同一清妙。彼诗词中人呼之欲出者,此则已推窗露面,或晨步庭园矣。
二九、“潭冷不生鱼”
《诗话》卷十第七五则,引锡山李邕来《山居》二首。其第一首云:“一从疏世事,终日把犁锄。村色牛羊外,秋砧[zhēn]水石余。山深迟刈[yì]麦,潭冷不生鱼。倘有诗人至,犹堪剪韭蔬。”
诗甚朴素可爱。据袁枚所述,与其父李时乘“同登秋榜”,迨见邕来此诗已相隔五十年。可见邕来,亦出身地主家庭,而能“终日把犁锄”,殊觉可贵。正以有躬耕经验,故其诗于乡村风味,能言之较为亲切。
然“潭冷不生鱼”句,觉有可商。鱼乃冷血动物,以海洋之寒而鱼犹生之,故无“潭冷”而“不生鱼”之理。如改为“潭净不生鱼”则较妥贴。列子有云“水至清则无鱼”。
三十、返老还童
《诗话》卷十一第十四则,言顾牧云游隆中,凭吊武侯遗迹,遇一老翁以虎为弟子。老翁食顾以芋,眼疾顿愈,明察秋毫。因为题诗二绝于壁。留宿一夜,临别,翁言明年某月日开丹炉,约顾再临,将赠丹一粒,使顾成仙。次年顾如期往,为风雪所阻,怅怅而返云。
案此乃虚构耳,袁枚竟信之不疑。唯下文云“后十余年,目渐昏、体渐衰”,则是事实。顾赋诗自叹衰老,中有句云“老堪恼,五官虽具无一好”,读之有所启悟,因成一律,可题为《返老还童》:
“莫怪五官无一好,近来工具甚新奇。眼花尽可凭眼镜,耳聩[kuì]何妨配耳机?义齿顿教人化虎,香精能致鼻生蚁。精神生产如丰富,不朽还同天地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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